春意融融,人间正是好时节,但御史们弹劾人从来不看天气。
近日弹劾萧晗的奏折多了起来。
弹劾理由大都围绕着一个主题:摄政王恃功懒政,尸位素餐。
“尸位素餐”的证据是:萧晗近来不仅不再去各部巡查工作,连早朝都经常告假。
弹劾的诉求都集中在一个点上:要求萧晗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凡事以国为重。
为此,萧瑛给萧晗传了好几道口谕,提醒他就算是不想干了,也要好聚好散,不要把自己的名声搞坏了。
萧晗每每收到谕旨都会回一句“知道了”,但行动始终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萧瑛想单独见他一面他也推三阻四。
萧瑛有点恼火,于是派了人去看萧晗最近在做什么。
结果,去的人还没靠近萧晗,就被萧晗的暗卫赶走了。
暗卫回来报告时,问萧瑛是否还要再去打探。
萧瑛长叹了一口气,摆手作罢。
弟弟已经为她做了八年摄政王,左右他不可能是在谋反,就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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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回春,这大夏也如这春日一般生机勃勃。
萧瑛最近常常会想起八年前的一些事情。
先帝驾崩时,他的几个心腹大臣都主张她垂帘听政,她也曾动心要一试。
毕竟她见证了先帝夺嫡的全过程,并非对朝政一无所知。
可是,先帝才刚刚下葬几个大臣便联合起来想架空她——所有决定由他们做,只要她负责点头、盖章。
几个大臣这样做并非对皇权不忠,他们只是看不起女人,因为女人是受感情支配、轻易被人左右的脆弱的群体,没有能力担起天下。
真是可笑。
她的夫君驾崩,她遵从为女人编写的礼制守灵一月,他们就说她是放着朝政不顾,感情用事。
她初掌大权,虚心多听了几句他们的意见,他们就说她没主见,离了他们不行。
她没有作多余的争辩。
难道她不守灵早早出来处理朝政,他们就会夸她以大局为重?
难道她不按他们的意见做,他们就会夸她有气魄?
不会,他们只会说她罔顾祖制、妄自尊大。
但是,不争辩不代表她就愿意做他们的傀儡。
她选择了将事情甩给萧晗,让萧晗教会某些人——试图操控女人获得权力,不会因为女人不受控制而失去。
她曾想过一甩到底,让萧晗一直把持朝政,直到儿子可以亲政。
可是,四年前,因为萧晗的缘故,她认识到了一个叫季如的女子。
初见季如时,觉得季如柔弱无比。
她还鄙夷过,这才是离了别人就不行的女子。
可是,短短几年时间,她亲眼看着季如如何拿萧晗当工具,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野心。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错了,当年她就应该强势一些,踩着那些看不起她的男人上位。
如果连身为皇太后的她都挺不直腰杆做人,天下女子又哪里还有底气去据理力争?
萧瑛随手又拿起一本奏折,还是弹劾摄政王的。
她冷冷一哼。
这哪里是弹劾摄政王,这分明是怕萧晗不干了,怕她这个越来越爱自己作决断的太后一直掌权。
呵,这么忌惮女人。
弟媳的那些学堂培养出的医学、农学博士都是女子,要不就先为朝堂增加一批女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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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季如唯一的办过拜师礼的徒弟,又替季如管着部分产业,这半年钱妙儿成了摄政王府的常客。
起初,她进出非常自在,几乎都敢把摄政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
不过,最近这种自在感彻底没了。
她从前出入王府时极少会跟摄政王遇上,偶尔遇上了也没太多交集。最近见了鬼了,每次去摄政王府时摄政王都正好在师傅身边……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摄政王凶名在外,而且这几日一看见她就会露出不爽的表情,她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但她就是怕呀……
尤其今日,摄政王居然派人了候在垂花门等她,她一出现就叫了她去问话……
摄政王问了她什么?
摄政王问:“最近你师傅可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师傅怎么会不愉快?师傅今天才夸她了,因为她学得很好,师傅说可以放心将事情交给她了。
现在师傅不用干活就能日进斗金,可开心了呢。
所以她答:“没有啊。”
摄政王问:“最近你师傅可有什么反常之过?”
怎么算反常呢?把大部分伙计们的卖身契都交给了她,让她仔细考察这些人的表现,表现可靠的就找机会一一帮他们恢复良民户籍,这算吗?
可是,师傅说这是一种奖励的办法,是为了让手下的人能更安心地做事。
所以她答:“没有啊。”
摄政王还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一一答了。
但她的回答好像没解开摄政王的困惑,摄政王让她走时仍是皱着眉头的。
出门前,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多口说了一句:“王爷可是打算要带师傅回封地了?”
摄政王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挠挠头, 如果不是的话,师傅在交待她做事的时候为什么要反复确认她已经理解了呢?
就像是以后会很难见面,要趁着能见面的时候把所有要教给她的都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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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妙儿走后,萧晗一个人在外书房里坐了许久。
直到天色变暗,他才起身往主屋走。
季如见到他进来,马上就让人去传菜了。
等他坐下,她很自然地挽起了他的手袖,跟他说:“王爷,妾身想去一趟江南。”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
她已经决定了。
自从大败狄国回京,萧晗能明显感觉到季如在许多事情上的变化。
比如说,从前很多她坚持亲力亲为的事情她都不太去做了,但她会教给别人去做,然后把相应的事情甩给别人来做。
比如说,从前她很在乎的人脉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她很少再去参加各种宴会。
比如说,从前白天他想见她很难,最近却是无论他待在屋里多长时,她都会好好陪着,有时还会跟他聊起过去几年身边发生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钱妙儿感觉她似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后才会回来。
而他,虽然没有一点证据,但他感觉她要离开他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所以,离开之前,她在把要交托的交托出去,把要弥补的尽力弥补一点。
他完全不觉得这些来得突然。
四年前她就想尽办法要跟他保持距离,是他的行为误导了太后,引来了太后赐婚。
中间在一起的几年,她从来不跟他交心,这是在避免有感情上的牵系。
一年前她轻易摆脱了十二个武功高强的密探暗卫,说明她早就想过很多次如何能实现这件事。
如果她真的要走,他的强留只会让她像讨厌季家、郑家、罗家一样讨厌他,而且,他也未必留得住。
他心里有点懂,但他的表面强撑着平静,“去江南做什么?”
他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她要走,就会有很多借口。
借口就是假话。
但他还是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编一个没有破绽的借口。
季如:“江南有很多手工艺人,妾身想去一一拜访,然后看有哪些是可以推广的。等妾身回来后,说不定能再办一个学院。”
萧晗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清透的样子。
良久,他道,“夫人想什么时候出发?”
季如:“就在近日,眼下天气暖而不热,正适合出远门。”
萧晗一顿,这是早准备好了?
萧晗:“今日是三月十五,虽然不是上元节,但月光正好,可否陪我一道到城门楼上喝碗热汤?”
季如笑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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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上了城门楼,光线暗下来后,季如才意识到了萧晗今天不对劲。
在她眼睛渐渐看得模糊以后,系统开始叨叨不绝。
【你老公怎么了?我看他眼睛有点红啊。】
【不是说来喝汤的吗?他怎么一直在喝酒啊?】
【哇,不是吧,不是吧,被毒剑击中时都没皱一下眉的摄政王眼里有泪光?】
【你欺负人家了?他怎么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样子啊。】
【你们是不是在虐单身狗,你只是去江南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就这么不舍得?】
季如越听越迷糊。
对啊,她只是离开一下,他就这么不舍得?
事情有点不对劲,她花10个积分换了一刻钟的正常视力。
眼睛变清明的瞬间,看见眼前人的脸上覆了红,长睫挂着泪。
原本就容姿出众的人,一下子更是凄美出了一个新境界。
季如心头一跳。
好诱人,好想再欺负一下。
但残留的良心让她保持了人样。
她往萧晗坐近了一些,问道:“王爷,妾身怎么闻到了酒味?还越来越浓了。”
萧晗顿了顿,借着一点醉意,伸手将季如一把拉进自己怀里坐着。
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狈,他将下巴靠在了她肩上。
像是小狗要安慰着。
季如张手抱住了他,给他拍了拍背,问:“王爷在为什么难过?”
萧晗的身体动了动,但又靠了回去。
他不想回答她。
他在想,醉了真好,这样才可以不用考虑她是否愿意让他依靠,不用考虑她是否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醉了才能耍赖。
哪怕总有要醒的时候。
季如多少有点肯定了,他是真的很不舍。
季如笑了。
那么不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端着?
她拍了拍萧晗,道:“王爷,你有没有兴趣去微服私访江南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同行了。”
萧晗的身体又动了动,这次他抬起了头,看着她的脸,“你愿意与我同行?”
季如:“当然啊。妾身自己一个人去也挺无聊的,和王爷一道去应该会很好玩吧。”
萧晗愣了许久,却忍不住又借着一点只能骗骗别人的醉意问,“你要是怕无聊的话,以后你去哪里我都陪你,好不好?”
季如:“好啊。”
萧晗有点不敢信,但也不愿意不信。
所以,她不是要离开他?
所以,她是真的只打算去江南办点事情就回来?
所以,这些日子她开始跟她聊身边的事情,不是想弥补他,而是开始接纳他了?
大喜,反而更患得患失了。
萧晗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这一世都不会离开我,是吗?”
季如十分肯定,“嗯,是的。”
萧晗张了张嘴,似是还要确认一次,但又似有所顾虑,将话吞了回去。
季如被逗笑了,她捧着萧晗的脸,用力亲了一口。
这一刻,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萧晗的悲伤的由来。
是她的问题。
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萧晗,但她不愿意为了萧晗留在这个让她觉得窒息的世界。
偏偏主系统不允许她来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她总想着等任务完成就马上离开。
但是,最近半年季如有了三次犹豫。
第一次是因为钱妙儿。
小姑娘在向她拜师之前,用尽了一切办法来让钱太傅同意她经商。
系统转了她的那番话给季如。
「祖父,孙女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这世道,但孙女想像季姐姐那样,站在天下女子都能看见的地方。让所有深闺的女子都看到,女子是可以不凭父夫子就能在人前显贵。
「孙女想用另一种方法过好给她们看,让她们心底多一点底气。这种底气也许她们永远都用不上,但孙女希望她们万一有一天陷入迷茫时,这点底气能将她们带出来。就像这点底气曾将孙女带了出来。」
第二次是因为萧瑛。
萧晗还在西南的时候,萧瑛怕她胡思乱想,便经常请她进宫作伴。
季如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萧晗跟她讲过,大夏需要一批新的功臣,所以如非必要,他只会在后方指挥战争,不会亲自下战场。
但萧瑛请到,她总不能拒绝,她便当了一阵宫中常客。
萧瑛并不是总有时间陪着她,但为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好几次,她看到了萧瑛在认真地向钱太傅探讨问题,努力解决朝中的事务。
而据她所知,萧瑛一直在很努力地为女子开一道门,好让女子有机会进入男人的地盘。
季如曾担忧地看着这一切,担心会收到来自主系统的剧情偏离警告。
但主系统似乎对小世界的人主动的改变特别宽容,从未将此判定为异常。
还有一次是因为碧柳、碧荷、碧枝她们。
要说她们有变化,她们确实有变化,但要说她们变化很大,其实也没多大。
这些年下来,她们一直都在按季如的指令做事,从未抱怨,从未懈怠。
她们像是生命力最坚持的小草,无论环境如何,她们都不挑剔,她们只管努力在上天分配给她们的那片草原里努力生长。
总之,季如被人们的生命力打动,想亲眼看看她们能做到什么地步,也想和她们一起。
所以,当系统告诉季如,这个世界的任务验收时间是在下一任皇帝顺利亲政之日时,季如早已经能非常平静地接受,并且马上决定了要把手上的事情交出去。
她要去江南做下一轮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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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如无法向萧晗坦言她的心路历程,但既然决定留下,她就不会在感情上扭扭捏捏,害她的恋人惶惶不安。
她指着天上的明月,对萧晗说:“王爷,你知道患雀目之症的人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吗?”
萧晗不是很确定,“灰蒙蒙的?”
季如摇头,“我看到月亮又大又圆。”
萧晗不禁抬头看天,他看到的月亮确实又大又圆。
季如:“你是否还看见了星?还看见了云?”
萧晗点头。
季如:“当我抬头,我的眼里便只有那圆月,除它以外,乌黑一片。”
萧晗微讶。
季如:“王爷,四年前你带我上城门楼看花灯,当时我的心思全在天空的月亮上。那时我的人生便如沉在一片黑之中,而王爷你……”
而王爷你是光明的。
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曾经很黑很黑,但你一直如那圆月皎洁。
季如的话未完,萧晗突然吻住了她,打断了她的话。
亲吻结束时,萧晗:“我看见了天空上的所有,但那都与我无关。”
世界很大,人很多,而我的所爱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