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战。”
这三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高艺文从自己仍在滴血的伤口里硬生生挖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猛地掷在死寂的会议桌上。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擦骨头的痛楚。
她依旧深深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这个姿势让她的话语显得沉闷而压抑,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我们…跟他们打价格战。”
她重复着,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耸起,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浑身尖刺却又虚弱不堪的小兽。
“外资…宝洁、尤妮佳…他们的生产线在外省,在最贵的一线城市…原料进口,物流仓储层层加码…成本本来就比我们高一大截!还有那该死的、铺天盖地的广告费!三年垄断!央视标王!那都是钱!都是成本!”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们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癫狂的尖锐:“江州!我们就在江州!厂子在这里!原料大部分本地采购!工人工资比他们低!物流短!没有天价的广告费压着!成本…我们的成本优势是实打实的!”她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被泪水和汗水浸透的年轻脸庞苍白得吓人,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病态的火焰,死死地盯住许晚晴隐藏在阴影里的轮廓。
“跟他们耗!”高艺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把‘蜜语时光’价格砍下去!砍到苏菲成本线以下!把‘好妈妈’洗衣粉香皂的价格砸穿!砸到舒肤佳、汰渍他们肉疼!他们不是有钱砸广告吗?我们就用价格这把刀,一刀一刀放他们的血!看谁先撑不住!”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因为激动和缺氧,脸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们是巨兽不假!但巨兽失血多了,也会倒下!我们有本土优势!有成本这把最锋利的武器!跟他们耗到底!耗到他们受不了主动退让,或者…或者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
她的话语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季方语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她下意识地看向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成本数据对比——本土采购的磺酸、AES价格,确实比外资进口的低15%以上。
江州本地工人的平均工资,连宝洁上海工厂的一半都不到。
更别提那省下的、天文数字般的广告费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数字上划动,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对…对…成本…我们的成本低…低很多…”
白羽凡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
他负责生产,比谁都清楚自家产品的实际成本构成。
“高学姐说得对!”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一股被逼出来的狠劲:“妈的,拼了!他们广告打得响,我们就价格打得低!看是他们的广告先洗脑,还是我们的低价先要命!乡镇市场那些小店主,最认的就是便宜!我们把价格砸下去,不信抢不回一点份额!”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被宝洁促销员抢走的堆头位置,看到了仓库里积压的“春花”瓶子,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涌了上来。
连一直沉浸在技术数据中的谭一丁,也点点头,目光凝重地扫过高艺文那张疯狂而苍白的脸。
成本优势,是冰冷数据堆砌出的唯一现实壁垒,是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武器”。
众人的目光,带着重新燃起的、混杂着疯狂和一丝渺茫希望的火焰,齐刷刷地聚焦到长桌尽头的阴影里——聚焦到许晚晴的身上。
高艺文更是死死地盯着那片阴影,红肿的眼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迫切。
仿佛只要许晚晴点头,这柄名为“价格”的屠刀就能立刻挥出,斩向那不可一世的广告巨兽。
会议室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近乎悲壮的战意开始弥漫。
窗外的“基石力量”广告牌光芒依旧冰冷,却似乎被这股突然升腾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短暂地逼退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战意即将凝聚成型的刹那——
“不行。”
两个字。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两块冰冷的、沉重的玄铁,毫无征兆地从会议桌的另一端砸落下来,瞬间冻结了所有刚刚燃起的火焰。
是明朗。
他依旧深陷在宽大的座椅里,头颅低垂,凌乱发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刚才高艺文那番充满煽动性的话语,似乎并未在他身上激起任何波澜。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高艺文眼中的火焰猛地一窒,随即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她猛地转向明朗,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为什么不行?!明朗!这是唯一我们能拿得出手的武器!是唯一能伤到他们的办法!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等死吗?!”
季方语、白羽凡、谭一丁也全都愕然地看向明朗,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冷水浇熄希望的沮丧。
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悲壮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明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属于少年的脸上,此刻却看不到半分这个年龄应有的冲动和热血。
只有一种被沉重现实碾压过后、超越年龄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狂怒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残酷的锐利。
他没有看高艺文,也没有看其他人,目光空洞地落在桌面上某处无形的焦点,仿佛穿透了木质桌面,看到了更深远、更血淋淋的图景。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苍凉和疲惫,像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句,清晰地切割着会议室里残存的温度:“高艺文,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八百’可以损?”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扫过高艺文那张因激动和不解而扭曲的脸庞,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把价格砍下去?砍到成本线以下?我们…还有多少血可以流?”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涩,毫无笑意:“是,‘蜜语时光’成本比苏菲低,砍下去,苏菲会疼。‘好妈妈’成本比宝洁低,砸下去,宝洁会皱眉头。然后呢?”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季方语,声音更冷:“季方语,你算算。我们把所有产品线价格砍到成本价,甚至略低于成本价倾销,我们账上的钱,还能撑多久?一个月?还是半个月?”
季方语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翻开笔记本,手指颤抖着开始计算,脸色越来越白。
明朗的目光又转向白羽凡:“白羽凡,价格砍下去,销量能立竿见影翻几倍吗?那些被外资广告洗脑、认准了品牌的消费者,会因为我们便宜几块钱就立刻倒戈?超市的堆头位置,会因为我们就便宜一点,就从犄角旮旯挪到黄金位置?”
白羽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颓然地低下头。
最后,明朗的目光落回高艺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就算…就算我们运气好,靠低价暂时抢回一点点份额,把外资‘耗’疼了。你觉得,以宝洁、尤妮佳那种体量的巨兽,他们的反应会是什么?是乖乖退让?还是…”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冰锥刺骨:“…是立刻调集更多的资源,用更猛烈的广告轰炸,或者…直接在我们赖以生存的价格底线上,再狠狠踩上一脚?他们完全可以用某个子品牌,或者临时找个代工厂,推出一个只针对江州、价格比我们还低的‘特供版’!到那时,我们怎么办?再降价?降到亏得连裤衩都不剩?还是…直接关门大吉?”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高艺文心头,也砸在每一个刚刚燃起希望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