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猛然睁眼,刺目的天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得他眼眶生疼。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玉榻上,身上盖着素白锦被,榻边案几摆着一盏安魂香,青烟袅袅,却压不住屋内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试图撑起身子,右臂却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小臂上缠着绷带,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像是被某种腐蚀性的力量灼伤。
\"我这是......在哪儿?\"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他抬手按住太阳穴,脑海中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巨灵山巅——刺目的白光、崩裂的祭坛、以及......
以及什么?
记忆在这里突兀地断裂,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去一块。
他皱眉思索,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片段:飘落的茉莉花瓣、一只染血的手、还有那句萦绕在耳边的低语——\"仙胞是镜子......\"
\"首座大人醒了?\"
门帘掀起,一位身着杏黄道袍的医仙走了进来,手中托着药钵。
杨十三郎认得他,是天枢院常驻的岐黄圣手玄参子。
老人将药钵放在案上,指尖搭上他的腕脉,眉头却越皱越紧。
\"奇怪......\"
玄参子喃喃道,\"神魂无损,灵台清明,可这脉象怎会如此紊乱?\"
杨十三郎突然抓住老医仙的手腕:\"巨灵山如何了?\"
\"大人放心,仙胞已无大碍。\"
玄参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今晨司录阁刚送来邸报,说镇压及时,混沌侵蚀已被遏制。\"
\"镇压?谁镇压的?\"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莫名。
玄参子却露出困惑的表情:\"自然是三清联手布下的'九转封魔阵',大人莫非忘了?您当时就在现场啊。\"
杨十三郎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被角,触到一块硬物。
掀开一看,是半块残缺的玉牌,上面只剩小半个\"逆\"字,断裂处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玉牌入手冰凉,却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微微发烫,仿佛有生命般轻轻震颤。
\"这是......\"
\"哦,那是大人被送回来时就攥在手里的。\"
玄参子瞥了一眼,\"司录阁的朱大人来看过,说可能是祭坛崩裂时飞溅的碎片。\"
杨十三郎死死盯着玉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只素白的手将这块玉牌塞进他掌心,手腕上戴着一串碧玉念珠......
\"大白姑姑呢?\"他猛地抬头。
\"谁?\"玄参子愣住。
\"瑶池的大白姑姑!\"
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就是创世元灵的关门弟子,常年穿白衣的那位!\"
老医仙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担忧。
他伸手探向杨十三郎的额头:\"大人怕是伤到了识海......天庭哪有什么大白姑姑?创世元灵一脉早在十万年前就已避世不出,这是三界共知的常识啊。\"
杨十三郎如遭雷击。
他转头看向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瑶池茉莉图》,画中本该站着白衣女子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团突兀的墨渍,像是有人仓促间用毛笔胡乱涂抹过。
更诡异的是,当他凝视那团墨渍时,左眼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视野边缘浮现出细密的黑色纹路——
但镜中的自己,左眼依旧清明如常。
\"大人需要静养。\"
玄参子将一碗汤药推到他面前,药汤表面映出的却不是老人的倒影,而是一张模糊的女子面孔,嘴唇开合似在说话。
杨十三郎刚要细看,窗外突然刮进一阵怪风,吹熄了蜡烛,也搅碎了药汤中的影像。
黑暗中,玉牌在他掌心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杨十三郎推开司录阁沉重的檀木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旧的墨香与霉味混杂的气息。
阁内光线昏暗,数千卷玉简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朱玉正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查阅案卷需持天枢院手令,你可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
杨十三郎直接将那半块\"逆\"字玉牌拍在案上,玉牌与青玉案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玉手中的笔顿住,一滴墨汁坠落在刚写好的\"巨灵山异变录\"上,将\"三清封印\"四个字染得面目全非。
\"我要看原始记录。\"
杨十三郎的声音沙哑,\"不是修改过的版本。\"
朱玉缓缓抬头,他眼下挂着两道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安眠。
他的目光在杨十三郎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那块玉牌,瞳孔骤然收缩。
\"首座大人说笑了。\"
朱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司录阁的档案从来只记事实,何来修改一说?\"
杨十三郎直接绕过案几,走向后方标着\"天\"字号的档案架。
指尖刚触碰到记载巨灵山事件的玉简,整座书架突然剧烈震颤,数十卷玉简\"哗啦啦\"坠地。
其中一卷自动展开,浮空的文字闪烁着不稳定的金光,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仙胞异变......三清临凡......九转封魔阵......\"
杨十三郎快速扫过那些文字,突然发现关键段落墨迹深浅不一——关于镇压过程的描述明显是新写上去的,墨色鲜亮得刺眼。
每当他的目光扫过某些段落,纸面上就会浮现出淡灰色的字迹,像是被水洗过的痕迹,隐约能辨认出\"白姑插手\"等残字。
\"这是怎么回事?\"他猛地转身质问。
朱玉站在原地没动,脸色却变得惨白。他的右手死死按着另一卷摊开的玉简,指节因用力而发青:\"下官早说过......档案没有问题。\"
杨十三郎大步走回案前,一把掀开朱玉遮挡的玉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大白姑姑\"四个字,但每个字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朱玉的手掌下,几个字已经穿透他的皮肉,像烙印般刻在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
\"你也能看见,对不对?\"杨十三郎压低声音,\"她确实存在过。\"
朱玉没有回答。
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指向阁中央悬挂的混元镜。
那面本该映照现实的古镜,此刻显示的却是杨十三郎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白影——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飘荡的衣袂和垂落的发丝。
当杨十三郎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
但镜中的白影却动了。它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档案架最顶层的一卷黑色玉简。朱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溢出:\"别看......那卷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阁内所有玉简同时发出刺耳的嗡鸣,悬浮的文字如受惊的鱼群般乱窜。
杨十三郎跃起抓住那卷黑色玉简的瞬间,耳边响起一声女子的叹息,冰凉的气息拂过后颈。
玉简展开,里面空空如也。
但当他将半块玉牌贴在简面上时,焦黑的字迹逐渐浮现:
【创世历三十八万九千六百零一年 白氏干预下界因果 削去仙籍 永除记忆】
字迹下方,还印着一个正在消散的手印——五指纤细,尾指戴着一枚茉莉花形的戒指。
朱玉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杨十三郎回头,只见这位仙官的右眼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嘴角却扬起诡异的微笑:\"找到你了......\"
这句话不是朱玉的声音。
……
溯魂殿的青铜门在杨十三郎身后无声关闭,将天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殿内比想象中更为幽暗,十二盏人形灯奴跪伏在两侧,头顶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那些火光非但不暖,反而让空气凝结出细小的霜花。
杨十三郎的靴底踩在玄晶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块地砖下都封存着一缕往生魂魄,此刻正因他的到来而躁动不安。
\"你终于来了。\"
戴芙蓉的声音从殿深处传来,仿佛不认识杨十三郎似的,语气生硬……
她背对着门口,正在擦拭一盏造型诡异的琉璃灯。
灯座是扭曲的人体形状,九个灯口吞吐着不同颜色的火苗。
最引人注目的是灯罩上那道新鲜的裂痕,从顶端蜿蜒到底座,像一道闪电将灯体劈成两半。
\"你知道我会来?\"杨十三郎握紧玉牌。
——她不会连我都忘记了吧?
戴芙蓉没有回答。
她转身时,杨十三郎才注意到她的异常——这位向来端庄的妻子,此刻左眼缠着纱布,右眼瞳孔竟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像是蒙了一层雾霭。
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的右手手背上有一串灼伤疤痕,形状酷似茉莉花瓣。
\"从巨灵山异变那夜起,我的溯魂灯就一直在漏油。\"
她举起灯盏,灯座下方不断有金色液体滴落,在地面蚀出一个个小坑,\"每滴灯油,都带走我一部分记忆。\"
杨十三郎将半块玉牌递到她眼前:\"我需要你帮我看看,这里面藏着什么。\"
戴芙蓉的灰白瞳孔微微收缩。
她接过玉牌时,手指突然痉挛,灯盏差点脱手。
灯芯的火焰\"轰\"地蹿高尺余,火苗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画面碎片:
——一只素白的手将玉牌塞进染血的掌心;
——漫天飞舞的茉莉花瓣突然化为灰烬;
——仙胞表面金线断裂的瞬间,有黑影从裂缝中探头......
\"这是......\"
\"别说话!\"
戴芙蓉厉声喝止。
她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入灯焰。
火焰顿时暴涨,在殿顶投射出清晰的影像:大白姑姑背对画面站在巨灵山巅,她的白衣已被血浸透,右手正缓缓插入仙胞内部。
就在影像即将清晰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三声叩门响。
\"咚、咚、咚。\"
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在心跳间隙。
灯焰剧烈摇晃,影像开始扭曲。
戴芙蓉脸色骤变,猛地将玉牌按在灯座上:\"快问你想知道的!\"
\"她到底做了什么?\"杨十三郎冲口而出。
灯焰突然分裂成九道,在空中组成一个复杂的符咒。
戴芙蓉的灰白眼珠疯狂转动,声音却平静得可怕:\"不是救仙胞......是替换......\"
话音未落,第四声叩门响起。
\"咚!\"
这次的声音震得整座溯魂殿都在颤抖。
所有灯奴同时抬头,它们头顶的火焰变成血红色。
戴芙蓉突然发出一声痛呼——她手背上的茉莉烙印开始流血,那些血珠逆流而上,竟然重新流回伤口内部。
更恐怖的是,灯焰中的影像开始倒放:大白姑姑的身影从仙胞前倒退着离开,断裂的金线重新接续,最后连她存在的痕迹都被一点点擦除......
\"不!\"
杨十三郎扑向灯盏,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弹开。
他的左眼突然剧痛,黑色纹路再次蔓延。
借着这诡异的视野,他终于在殿门缝隙间看到了——
一只没有皮肤的手,正在门板上缓慢地、有节奏地......
叩击。
戴芙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在灯罩上,竟然自行勾勒出一行字迹:
【寻找琴弦断裂处】
字迹浮现的瞬间,十二盏灯奴同时熄灭。
黑暗中,杨十三郎听到戴芙蓉倒地的闷响,以及那个越来越近的......
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