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转,又是两年。
这一年秋高气爽的时候,胖丫出嫁了。
新郎官自然是李骋。
李骋不止一次在赵灵姝跟前,诉说他的不容易。
明明他年纪比秦孝章还大,但表弟的儿子都两岁多了,可他呢,他还是光棍一条。
赵灵姝才不管李骋特意将这话说给她听,是不是有让她传话的意思,反正她就是不传话。
在胖丫出嫁这件事上,赵灵姝和肃王是绝对站在一条线上的,两人都想让胖丫晚点出门子。
虽然承恩公府为了让李骋娶得高门媳妇过门,提前将家产都分好了,还承诺只要新媳妇进门,就将小俩口分出去单过。更甚者,李骋这几年下了死力气上进,两年内又升半级,如今已经是从四品的御林军都统。
他这个年纪,又如此受重用,且后劲很足,眼瞅着前程无量,已经成了京城的热门女婿人选。
赵灵姝和肃王却至今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原因有二。
其一,承恩公夫妇,在明知道儿子心意的前提下,还接受别家抛来的橄榄枝,有意无意的给他安排相看。
尽管事后李骋大发雷霆,说这是在害他,但那对夫妻只道是为他好,若肃王府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难道他还真打光棍去?
又觉得肃王府太拿乔了,考验了他儿子四年已经够了,还要怎么考验下去?
四年时间呢,科举都又走过一轮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看李骋现在长进了,觉得也不愁好媳妇的人选了。肃王府的门第固然高,但与之比肩的也不是没有,李骋大可以好好挑。
因为承恩公夫妇的这个态度,赵灵姝和肃王硬压着这件事,让事情没有进展。
不同意亲事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胖丫年纪越大,越对出嫁抵触。
为什么抵触呢?
是因为年初的时候,朝廷将慈幼局、织造坊等多女工的,官方明面上的产业,都交由女眷打理。
这其实就是变相的推动女子往台前走。
这一变化自然是喜人的。
赵灵姝第一时间抓住机会,去宫里请示皇后,然后得了个织造坊管事的名头。
她与寿安搭伴,但寿安在孕后期,身子重,已经嫌少出来了,所以基本上是她自己在管事。
再说慈幼局,这事儿名义上是太子妃领辖的。但太子妃手下的事情多了去了,慈幼局这边,她也只是挂个名,真正主事的,乃是赵郡王妃。
赵灵姝一番操作,就把闲在家中的胖丫也推了出来。
若不是肃王府中有三个魔星,肃王又不在家,家里家外全靠她娘一个人,赵灵姝还想让她娘也出来做事。
但是,时机不凑巧,那只能等以后再说。
只说进了慈幼局,胖丫可算开了眼界了。
这里边被丢弃的男孩儿很少,大多是小姑娘。而小姑娘被丢弃,或是因为父母嫌弃其命不好,克的他们儿子不来投胎;或是因为,小姑娘与家中的兄弟争东西,父母受家中儿子的怂恿,将姐姐\/妹妹丢弃;亦或者男人抛弃女人,女人无法养活小小的孩童,故而将孩子丢掉……
在慈幼局管事半年,胖丫肉眼可见的成长起来,但对于婚姻和男人却有了惧怕。
换她的话就是——
姐姐,若我凭借自己的本事,能在这世上立足,我为何要去别人家,受别人的辖制、冷眼、慢待?
你常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女人可以借由嫁人,跳出原生家庭,寻一个更好的平台和归宿,这话我深以为然。但是,我的原生家庭很好,我并不觉得,我嫁去的人家,会比我现在的家庭好到哪里。
再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做人夫君、父亲的资格。男人之所以为人夫、为人父,只是女人心甘情愿的将权利让渡。以前我也觉得这没什么,现在我却觉得不行。
我能自己立足,我能在世上做很有意义的事情,我并不觉得,盲目的投入一段婚姻,去绞尽脑汁适应一个家庭,去穷尽心里讨好一个男人,去让我的女儿生活在一个并不友好的环境中,这是件对的事情。
胖丫的这种思想,在这个时代的很多人看来,大概能用“离经叛道”四个字来形容。
但这种思想并不是盲目形成的,这其中赵灵姝时不时的一些念叨,起了绝大部分的“引导”作用。
而在慈幼局当差这半年的见闻,又促使了那颗早就藏在胖丫心里的种子,得以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胖丫自己都不太热心成亲,赵灵姝和肃王自然也不会催促她。
这可苦坏了李骋。
拼命三郎李骋开始改变任务重点,把积极上进升官、谋求老丈人许婚,变成了怎么让胖丫改变心意,愿意嫁给她。
别看他人混账,但只是混在不务正业,像是京城二代三代们那样招猫逗狗,留恋秦楼楚馆这些花花事儿,他是一点也没有。
因此,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追求心爱的姑娘。
他的花样总共就那三个:送胖丫吃的,送胖丫玩的,狂拍胖丫马屁。
但是四年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那就证明,他这些作为都是没有用的。
问秦孝章,可别搞笑了,表弟除了说“凡事顺着她来”,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东西。可现实就是,这个秘诀在表弟追求赵灵姝时都没派上什么用场,那又怎么会适用于他和胖丫?
李骋愁眉苦脸,饭都吃不下了。
在没有更好的主意之前,他往宫里请了一个月假,然后一天到晚跟在胖丫屁股后头转。
他追媳妇这件事,宫里是知道的。
皇帝嘲笑他没出息,还逗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真若喜欢宛瑜那样的,让皇后给他找。
皇后则说,不管事情成不成,都要保持最起码的体面,不能让人说宛瑜的闲话。姑娘家最重要的是名声,若宛瑜再次拒绝他,他就不能再死缠烂打。
李骋艰难的应下了。
但可能真是看过的世态炎凉太多了,胖丫的心就封闭起来。哪怕李骋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胖丫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把李骋当朋友一般处着。
两人之间,连早先的那一丁点暧昧,都荡然无存了。
李骋心都凉了半截。
更让他心凉的在后头。
他围着胖丫转了将近一个月,可事情没有一点进展,眼瞅着就到了一个月之期……按照他与皇后娘娘的约定,若这次还不成,他以后就得离胖丫远远的,不得再骚扰他。
李骋想到这一点,后悔万分,又心痛莫名。
好在,许是老天爷也看他心诚,在这一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一日天还很早,李骋就在慈幼局外边等着了。
胖丫是未出嫁的姑娘,她一般不会在慈幼局留宿,哪怕忙到再晚,都必定会回肃王府。
但早起她必定又会早早赶到慈幼局,是慈幼局所有管事中,最勤勉克己的一个。
预料之中,在沉沉雾霭将要散去时,胖丫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
她从肃王府的马车上下来,目送马车离去,而后朝他走来。
也就是此时,不知道从何处冒出一个醉汉来,一手拎着个酒坛子,一边大喊大叫着要媳妇。
醉汉身后追出来个老太太,身材佝偻,满面苦涩。
老太太一边扯着他回去,一边说,“你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媳妇?你媳妇早就被你典给赌坊了。姑娘?姑娘也被你卖给过路的行商,做了小妾了。我那孙子?你不是要把我那孙子卖到小官馆?我可怜的孩子啊,自己给自己净了身,进宫里当太监去了。净的好啊,就咱们家这血脉,流传下去,那是祸害人。只是可怜了我那孙子啊,我那孙子啊。”
老太太又骂着,你怎么不连我这老太太一起卖了呢,指不定还能给你换一坛酒,一边死死的揪着男人的衣领,不让他再去祸害人。
可许是男人被戳到痛处,后悔不迭;许是酒劲儿上来了,他转过身连亲娘都打。
胖丫那里看得惯这个,她想都没想,转头就去救那身量矮小的老太太。
熟料,她才刚走到跟前,喊了句“住手”,那男人雄性大发,竟是举起诺大的酒坛子,就往她头上砸。
酒坛子最后自然没有砸在胖丫脑袋上,但却结结实实砸在李骋后背上了。
一切只在片刻之间就发生了,当李骋意识到胖丫要去管闲事儿时,他没敢暴呵惊动醉鬼,只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
那一瞬间,别的什么办法都被他抛之脑后。他想不起来,可以用腰间的玉佩先击掉男人手中的酒坛子;也没想到,可以猛地掷出身上的匕首,撞飞男人。
他的脑袋好似不会转了,只这般心惊肉跳的看着那坛子砸下来,而后,用手扯过胖丫,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狠狠一击。
这一击直接让酒坛子变得粉碎,也让李骋的后背见了血。
眼下又是初秋,李骋火力旺盛,只穿了一件单衣。那碎瓷划破衣服,便连皮肉都见了血。
胖丫在李骋背上摸到一把血,一直以来还算镇定的表情,终于破了功。
许是因为内疚,许是因为感动,更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胖丫与李骋之间的相处,渐渐的又有些不同了。
那些早已消散的,或是被胖丫紧紧压制在内心深处的情愫,一朝死灰复燃,两人的眼神,都变得不清白。
胖丫这次倒是爽利了一把,等李骋伤口恢复好,就与他长谈了一场。
具体谈了什么,赵灵姝也不知道,只知道胖丫应下了李骋的求娶,且两人的亲事,像是摁了快进键一样,在两个月内完成。
参加完李骋和胖丫的亲事,赵灵姝和秦孝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跑到李骋的新宅子处转了一圈。
等明天敬过茶,李骋和胖丫就会回这边的新家,两人以后也会住在这栋“李宅”。
这栋宅子不小,足有四进,且就在秦王府所在的那条街上。
这还是走了秦孝章的门路,才将这宅子预定下来的,不然,胖丫想和姐姐做邻居,怕是有点难。
在宅子外围转了一圈,赵灵姝和秦孝章就准备回秦王府了。
却不料,马车一拐弯,赵灵姝在街道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等,那是不是赵伯耕?”
秦孝章从她那个窗口往外一看,还真是赵伯耕。
说起赵伯耕,也是唏嘘。
之前为了安抚他,赵灵姝让秦孝章一杆子将他支走了。
赵伯耕呢,能起复他就烧高香了,一时半刻也不敢想别的。就这般,老老实实的做着巡河使,一年到头在外头漂着。
赵灵姝成亲头两年,那时候她还没怀孕,赵伯耕许是觉得没底气,就也还算老实。
但等赵灵姝怀了身孕,又成功诞下长子,赵伯耕许是觉得女儿在秦王府站稳脚跟了,就也觉得六品的职位太配不上自己了。
他想升官,想继续留在京里,想过富贵安稳、大权在握的日子,不想再继续风餐露宿。
当时秦孝章又忽悠他,说他这几年巡河,无功无过,要升迁也不是不能,但只能平调。
六品的京官,只是最底层的小官,任是谁都能欺压那种。
比不得巡河使,虽然这活辛苦,但到底担着钦差的名头,不管走到哪里,哪怕是官职比他高两级的,都得对他恭着敬着,捧着讨好着。
而且,还有一个隐形的福利,就是在外边,你可以收数额不大的贿赂,但在京城,要想日子好过,你得出手贿赂别人。
两厢比较,赵伯耕斟酌了又斟酌,还是决定再做一年巡河使。
他是打着立大功,好被破格提拔的主意的,但是运气不好,那一年他用力太足,在暴雨时去视察河堤,结果被疯狂涌上来的河水给卷了进去。
其实还是他站的位置太危险了,但凡他往后站一站,他都不见得会掉进去。
但落水就是落水了,其余官员往上上折子时,也确实给他盖了一个“尽忠职守”“不畏艰辛”的戳儿。
无奈他被救出来的太晚了,之后就落下了咳嗽的症状,且落水时被树枝狠狠的划伤了脸,之后那脸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好了后就留下了疤。
既有咳疾,又颜面有损,自然是不能继续入朝为官了。
于是,赵伯耕在四品的位置上,卸任了。
致仕的名头好听,无奈日子不好过。
赵伯耕受不住自此再与朝廷无缘,便日日买醉。
他那破身体,御医叮嘱了几次不能再饮酒,他偏不听,这个样子下去,怕是用不上两年,就喝死了。
正说着赵伯耕呢,赵灵姝突然瞥见,从赵伯耕身后的一颗梧桐树后,陡然转出个人来。
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远看跟乞丐没差别。就见他猛地将手中的麻袋往赵伯耕头上一蒙,然后拖死狗一样,将赵伯耕拖到旁边的胡同里。
徐桥坐在车辕上问,“姑娘,要阻止么?”
“先别,跟过去看看,打人的是谁。”
徐桥很快去而复返,并带回了消息,打人的是赵仲樵。
赵仲樵一边将人往死里打,一边骂骂咧咧的发泄怒气,“让你睡老子媳妇,即便和离了,那也是你弟妹。狗日的,你连自己弟妹都睡,老天爷怎么不劈死你!”
因为声音有些大,赵灵姝把这些话也听到了耳朵里,一时间,她就有些懵。
赵仲樵的媳妇洛思潼,和赵伯耕睡一个被窝里了?
她震惊的看着秦孝章,秦孝章也不知道,只能敲了敲车厢壁。
坐在车辕上的徐桥听到了声音,赶紧出声为两个主子解惑。
“赵大人致仕后回到伯府居住,可伯府的世子夫人前后几次怀孕生子,无奈身边没有长辈帮扶,鉴于此,便将洛思潼留在了那边府里。”
洛思潼自从出狱住进昌顺伯府后,就一直没出来过。
她有了那样的经历,在那里都讨人嫌,索性便不出大门,整日里只在那府里,将府里的事情料理的清清白白。
早先赵伯耕常年奔波在外,洛思潼住在那边也就住了,左右那边就她一个能称上是长辈的人,她要留下,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可事情坏就坏在,赵伯耕回京了,致仕了。
他回府了,偏洛思潼还住在那边府里,没有搬出来的意思。
京城的百姓们嘴巴不留情,就揣测些有的没的。
什么弟媳妇钻了大伯子的被窝啊,什么大伯子强占了弟媳妇啊,又说反正赵灵均是洛思潼生的,洛思潼跟了赵伯耕,赵世子有爹也有娘了,这不皆大欢喜么!
京城百姓们的嘴巴是真的损,说起闲话来,能要了人的命。
这话太腌臜,反正是没人说给赵灵姝听,但显然,赵仲樵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
说起赵仲樵,这人继杀了洛家的老两口后,这两年又有犯罪。
他的行踪,赵灵姝是知道的,因为肃王拜她所请,在赵仲樵身边留了人,所以,赵灵姝知道他大概的动向。
利用疯狗杀完洛家老两口,当时风声鹤唳,赵仲樵躲了个干净。
时隔半年,在洛家平辈的两兄弟出城收租时,赵仲樵又施巧计,打昏了两兄弟,将他们丢到水中。
无奈当时没人看见,而洛家兄弟又着实命大,有人中途醒来,带着兄弟一起爬上岸。
担心幕后主使再行报复,两人连报官都不敢,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
赵仲樵自此离京,去了乾州赵叔渔府上。据说是偷盗了大笔钱财,然后扬长而去。
不知何时他又回了京,且一回来,就将赵伯耕往死里打。
眼见着再不出手,赵伯耕怕是真要被人打出点好歹来了,赵灵姝才出声,徐桥听命前去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