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重檐庑殿顶上,琉璃鸱吻在雨帘中泛着幽冷青光。檐角铁马在穿堂风中叮咚作响,惊得歇在汉白玉望柱上的乌鸦扑棱棱掠过长空。筱悠扶着佟佳贵妃的手臂,沿着湿滑的宫道缓步而行。她五个月的身孕被裹在银红妆花缎的氅衣下,蜀锦鞋面上缀着的珍珠在积水里忽明忽暗。
“福晋当心台阶。”刘嬷嬷擎着青绸竹骨伞趋步相随,腕间赤金绞丝镯与伞柄上的铜兽首相击,在雨中荡开细碎的清响。筱悠的指尖划过腰间羊脂玉禁步,五组青玉环佩在行走间轻颤如风中铃兰,暗格里淬了灵泉剧毒的银针泛着孔雀翎般的诡谲蓝光。她抬头望向雨幕中的慈宁宫,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正被东风吹得乱晃。
慈宁宫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檀香的烟雾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德妃的翡翠护甲正叩在鎏金錾花香炉上,炉中银丝炭爆出几点猩红星子,点翠簪下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鬓边那支赤金\"百子千孙\"簪在烛火中流转着冷芒:“贵妃姐姐咳疾未愈,何苦冒雨前来?这要是过了病气给太后......”
佟佳贵妃倚在湘妃竹榻上剧烈喘息,伽楠香佛珠缠着染血的苏绣帕子,在苍白的腕间勒出深红印痕。她枯瘦的指尖抚过筱悠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却似淬了毒的银针般扎向德妃:“规矩就是规矩,每月初一十五来给太后请安,怎么能偷懒呢?倒是妹妹宫里新得的南海珊瑚......”话音未落,德妃抬手掌掴了身边的宫女,“蠢货,怎么倒个茶都能弄到我手上,要你何用?”突如其来的掌掴,让宫女往前一扑,手上拿着的滚烫茶壶泼向筱悠的裙子。
筱悠本能地护住腹部后退,却被德妃身边掌事宫女兰儿猛地推向一边的紫檀木椅子。
“啊……”筱悠的后腰重重撞上雕着寿字的紫檀木椅子,翡翠玉镯在青砖地面迸裂成数段。她听见佟佳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雨声传来,腹中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猩红血迹顺着月白绫裤蜿蜒而下,在青砖地面绽开朵朵红梅。
胤禛接到急报时正在户部查江西漕运的亏空,玄色蟒袍袖口还沾着陈年账册的霉斑。他策马冲过神武门时,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中,恍惚间竟与前世弘晖夭折那日的暴雨重叠。冲进慈宁宫正殿时,正撞见德妃掐着兰儿的脖子往蟠龙柱上撞,护甲深深陷入宫女的皮肉:“本宫待你不薄,竟敢谋害皇嗣!”
“四哥!”五阿哥胤祺从身后死死抱住他,“太医说四嫂只是见红,胎儿尚在......”话音未落,胤禛已甩开他冲进内殿。茜纱帐下,筱悠的面色比身上的素绫中衣还要惨白,嘴角残留的汤药痕迹像极了前世弘晖夭折时唇角的血沫。
“胤禛......”筱悠冰凉的手指抓住他的朝珠,腕间碎玉在掌心划开血口,“孩子......”
“太医说无碍。”胤禛将染血的碎玉收入袖中,指尖抚过她掌心伤痕时微微发颤。转身刹那,眼中的阴鸷让随侍的太医噗通跪地。乾清宫的蟠龙金柱映着他颀长的身影,掌心血迹在金砖上蜿蜒如毒蛇。
“皇阿玛,儿臣恳请彻查慈宁宫之事!”胤禛的朝珠在金砖上拖出血痕,“今日若非佟佳额娘在场......”
康熙的朱笔在《双胎论》奏折上顿住,墨汁在祥瑞二字上晕开污痕:“老四,德妃终究是你的生母。”
“儿臣只记得承乾宫的汤药味!”胤禛猛然扯开衣襟,心口那道蜈蚣状的旧疤狰狞可怖,“三十三年冬,德娘娘的安神汤差点要了儿臣的命!是佟佳额娘跪在雪地里......”
“住口!”龙纹砚台砸碎在地,墨汁飞溅上明黄帷帐。康熙望着那道伤疤,忽然想起佟佳氏攥着他衣袖哀求的模样。垂暮帝王颓然跌坐龙椅:“着刑部、内务府会审,三日内......”
雷声碾过琉璃瓦时,四阿哥府正院已乱作一团。筱悠在锦衾间辗转呓语,高热让她不断撕扯着寝衣。太医令王济仁第三次被请来诊脉,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福晋这是惊惧伤肝,郁火攻心......孩子恐怕……”
“若是保不住......”胤禛从鎏金匣中取出赤血参丸,血色药丸泛着诡异的幽香。喂药时,他瞥见筱悠枕下露出一角《往生咒》,黄符上朱砂画的保胎符咒已被冷汗浸糊。
子夜惊雷劈开苍穹,筱悠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王府的荷花池泛着血色的波光,三岁的小弘晖在莲叶间咯咯笑着扑蝶。突然有黑雾从池底涌出,缠住孩子藕节似的小腿。
“额娘!”弘晖的呼救声戛然而止,池水翻涌着将他吞没。筱悠疯了一般要往池中跳,却被无数宫人死死按住。她转头看见德妃站在游廊下,护甲上滴落的血水在青砖上汇成百子千孙的字样......
“弘晖!”筱悠尖叫着惊醒,指甲深深掐入胤禛手臂,“填了荷花池!马上填了!”
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一遍,四阿哥府的正院已响起金石相击之声。二十余名工匠手持鹤嘴锄围着荷花池,池面残荷在晨雾中耷拉着焦边,活似被抽了魂的纸扎。胤禛玄色箭袖上沾着夜露,将佟佳贵妃所赠的缠枝莲纹玉如意重重按在池畔太湖石上:“掘地三尺,池底每块砖都要翻过来。”
刘嬷嬷捧着鎏金暖手炉欲言又止,眼见小太监们正将筱悠最爱的青玉莲纹踏凳往外抬,终是颤巍巍跪在浸水的金砖地上:“四爷三思,这池子福晋孕中常在此喂锦鲤......”
“这个池子与小皇后腹中龙气相冲,不能留,不能留,否则龙胎恐难长大。”空间中小灵摇着脑袋郑重地说道。
“填了!”胤禛挥袖扫落石案上的越窑秘色瓷盏,碎瓷溅入池中惊起一尾红鲤,“即刻改作药圃,凡池中物什……”他忽然顿住,盯着随波沉浮的碎瓷片,“除了锦鲤,统统找个地儿埋了,锦鲤找个鱼缸养着。”
朝阳初升时,最后一抔带着腥气的淤泥被夯入地下。连夜向慧心大师求来填池方法。胤禛亲手将玉如意放入紫檀木匣,八宝嵌螺钿的匣面映着如意头那抹血沁。工匠头子跪呈《营造则例》,胤禛朱笔在“镇物”条目旁批注:埋深九尺九,匣底垫七星钱,覆以雄黄朱砂各三斗。
三日后药圃初成,阡陌纵横的田垄间立着十二座琉璃暖阁。南边栽着从长白山移来的千年野山参,北面种着岭南进贡的肉苁蓉,最当中三畦赤血参泛着玛瑙光泽,根须间隐约可见灵泉水凝成的霜晶。筱悠扶着填池时特意保留的曲廊栏杆,见胤禛正弯腰为药苗系上五色丝绦,那是钦天监算过的安胎结。
“福晋您瞧。”刘嬷嬷指着东墙根新砌的龟背锦地纹花墙,“四爷特意命人将荷花池的太湖石垒在此处,说是有镇煞聚气之效。”石缝间探出的忍冬藤缠着鎏金风铃,风过时带起阵阵药香。
胤禛转身见筱悠立在廊下,忙将沾泥的麂皮手套丢给苏培盛。晨光中她珊瑚扣子松了一粒,露出颈间那道结痂的伤痕,教他想起那日慈宁宫飞溅的血珠。
“这是鬼臼,解百毒。”他引她至一丛紫茎白花的药草前,叶片上的晨露泛着奇异蓝光,“每旬需浇三次水,叶汁可验饮食。”说着掐下一瓣掷入银碗,清水霎时化作墨色。
筱悠抚过叶片上细密的金线,忽觉腹中胎儿轻轻一颤。自填池那日起,这种奇妙的感应便时常出现。她望向正在修剪赤血参枯叶的胤禛,他朝服下摆还沾着苗圃的泥点,与月前朝堂上那个冷面阿哥判若两人。
暮春的雨又落下来,胤禛撑开油纸伞将她拢入怀中。伞骨是填池时拆下的湘妃竹,伞面画着荷花池旧景,题着鱼戏莲叶间的诗句。雨滴打在赤血参叶上,竟发出编钟般的清越声响。
“那日你昏迷时,我听见孩子在哭。”胤禛突然开口,指尖抚过她微凸的小腹,“不是婴孩的啼哭,倒像是......”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咽回腹中。那哭声分明与前世弘晖溺亡时的呜咽一模一样。
筱悠攥紧他冰凉的手,目光落在西墙新供的送子观音像上。鎏金佛龛里,观音手中的莲蓬缺了一籽:正是那日摔碎的翡翠镯上抠下的玉髓。
晚膳时分,苏培盛呈上刑部密折。胤禛就着赤血参茶阅毕,冷笑一声将折子掷入炭盆。火舌卷起“德妃”、“珊瑚”等字眼时,筱悠瞥见“巫蛊”二字在灰烬中狰狞扭曲。
“明日我要随驾巡视永定河。”胤禛为她舀了勺茯苓乳鸽汤,“药圃东南角的琉璃阁设有机关,若遇急事...”他忽然握住她执汤匙的手,“把赤血参叶含在舌下。”
更漏滴到子时,胤禛仍在书房誊抄《地藏经》。狼毫笔尖忽然一顿,墨汁在“无间地狱”四字上晕开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