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门的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露。宁楚克赤脚踩过门槛,浅碧色绣鞋在石阶上印出歪斜的水痕:“额娘!墨云把蝈蝈笼踢进荷塘了!”金铃铛随着奔跑乱响,惊得檐下白鸽扑棱棱飞远。
筱悠从多宝阁后转出,月白襦裙扫过刚摘的栀子花:“仔细滑。”她弯腰替女儿系好松散的辫梢,指尖掠过腕间翡翠镯时顿了顿,“你阿玛呢?”
“在书房训苏公公呢!”弘晖抱着半湿的《西湖志》冲进来,虎头帽的绒球扫落案头茶盏,“九叔说今日带我们去尝新出的藕粉圆子!”
胤禛的声音自游廊传来:“大字写完了?”他跨进门槛时玄色常服还沾着墨香,指尖捏着封明黄密信,“皇阿玛辰时启程回京,让我们巳时去码头送驾。”
宁楚克扑过去拽他箭袖:“皇玛法不和我们游西湖了?”
“你乌库玛嬷染了风寒。”胤禛单手抱起女儿,目光扫过筱悠发间新簪的玉兰银钗,“收拾些杭绸料子,稍后让苏培盛送去御船。”
弘晖扒着门框数荷塘里的锦鲤:“那我们还能住多久?我喜欢这里”
“住到你阿玛抄完江南的贪官府邸。”九阿哥摇着洒金折扇晃进来,玛瑙扳指映着朝阳泛红,“四哥,昨儿逮着的那盐道使,库房里可藏着三船上等的香料!”
胤禛屈指敲了敲石桌:“先清点造册,少一粒胡椒唯你是问。”
“瞧你说的!”胤禟嬉笑着捻起块定胜糕,“弟弟我向来最守规矩,宁儿要不要跟九叔去挑料子?西街新开了绸缎庄,掌柜说有会变色的流光缎!”
宁楚克琉璃眸子瞬间发亮,拽着筱悠衣袖直晃:“额娘去嘛!”
“你阿玛今日要见杭州知府。”筱悠替胤禛理了理朝珠穗子,“让青黛带你们去,不许乱摸店家的样布。”
御船码头的喧嚣惊起一群沙鸥。康熙立在船头接过礼单,明黄袍角被湖风卷得猎猎作响:“老四,江南这摊子事……”
“儿臣定当肃清积弊。”胤禛躬身呈上密折,“八大仓的亏空已查实三成,余下的半月内必见分晓。”
梁九功捧着锦盒凑近:“万岁爷,四福晋备的杭菊茶最是降火。”
“难为她有心。”康熙瞥见远处追着水鸟疯跑的宁楚克,冷峻眉目难得柔和,“告诉弘晖,朕书房那套《农政全书》给他留着了。”
回程马车里,宁楚克数着新得的琉璃珠子:“皇玛法给的!说能串手链!”
“给你留着玩。”筱悠将女儿乱晃的身子按回软垫,转头见胤禛盯着舆图出神,“晌午去楼外楼用膳?掌柜说新到了太湖银鱼。”
胤禛指尖划过钱塘江堤的标记:“你和孩子们去,我要见织造局的人。”他忽然抬眸,“让苏培盛多带几个侍卫,近日漕帮不太平。”
正午的楼外楼飘着醋鱼香。弘晖举着银箸不知该往哪下,虎头帽的阴影投在松鼠桂鱼上:“九叔,这鱼真能立起来?”
“小祖宗,这是厨子拿热油浇出来的!”胤禟舀了勺蟹粉豆腐往他碗里扣,“尝尝这个,比御膳房的还鲜!”
宁楚克踮脚去够窗边的糖罐,金铃铛缠住跑堂的托盘:“我要浇糖汁!”
“仔细烫着!”筱悠忙拦住女儿,翡翠镯子磕在青瓷碗沿叮当一响。跑堂的白着脸赔笑:“灶上新熬了冰糖莲藕,这就给格格端来。”
胤禟晃着酒杯凑近:“四嫂可知,八哥在西湖边也有处宅子?”
“九弟。”筱悠笑着截住话头,“食不言。”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弘晖扒着雕花窗棂惊呼:“有人往湖里扔箱子!”
胤禟玛瑙扳指在窗框上敲出脆响:“哟,这不是盐课道的刘主簿?”他转头对侍卫使眼色,“跟上去,瞧瞧是什么见不得光的。”
筱悠夹了块龙井虾仁放进女儿碗里:“尝尝这个,用灵……用山泉水泡的茶叶。”她及时收住话头,余光瞥见胤禛的皂靴踏进大堂。
“怎么来迟了?”胤禟起身让座,“银鱼羹都凉了。”
胤禛拎起往汤勺里吹泡泡的宁楚克:“织造局供出两个给老八送金锭的,甲三带人去抄了。”他接过筱悠递的茶盏一饮而尽,“午后你带孩子们去灵隐寺,别在城里乱逛。”
宁楚克揪着他朝珠不放:“阿玛也去!”
“要见浙江巡抚。”胤禛屈指弹她脑门,“做完你的功课再说。”
灵隐寺的古柏遮了半山阳光。弘晖踮脚往功德箱投铜钱:“给弟弟们求平安!”
宁楚克晃着新求的护身符:“大师说能保佑额娘再生小妹妹!”
筱悠耳尖微红,忙将女儿抱到膝头:“又胡说。”她望着大雄宝殿的飞檐轻叹,“四个小的抓周礼……”
“岳母来信说东西都准备好了,让我们不用担心。”胤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玄色常服沾着山间松香,“等江南事了,回去补办便是。”
胤禟举着签文挤过来:“四哥快看!我求了个上上签!”
“你求什么?”胤禛扫过签文上的财源广进,额角青筋直跳。
“自然是买卖兴隆!”胤禟将签文塞进袖袋,“等抄完那帮贪官,弟弟我在杭州开他十间铺子……”
“先把你赊的酒钱结了。”胤禛拎起追着蝴蝶跑的宁楚克,“回城。”
暮色染红雷峰塔时,苏培盛捧着礼单候在书房:“林府抄出白银二十万两,古董字画装了五车。”
胤禛朱笔在账册上勾画:“半数充入国库,余下的……”他忽然顿了顿,“那对翡翠屏风送去福晋院里。”
“嗻。”苏培盛瞄了眼窗外,“福晋带着小主子们在荷塘放灯呢。”
宁楚克的欢笑声穿透窗纸。胤禛搁下笔,见荷塘边浮着十几盏莲花灯,暖黄烛光映得筱悠侧脸如玉。弘晖正举着竹竿帮妹妹捞卡在荷叶间的灯盏,浅碧衣摆扫过水面涟漪。
“阿玛!”宁楚克举着湿透的灯罩扑来,“帮我修修!”
胤禛就着她的手细看,素绢灯面上歪歪扭扭画着四个圆团子:“这是弟弟们?”
“外祖母说他们长得像糯米团子!”小丫头踮脚往灯里塞纸条,“我写了好多愿望……”
筱悠笑着将人拎开:“再闹腾就让你阿玛念《大清律》。”
晚风拂过荷香,胤禛望着妻女的笑靥,忽然道:“等事情办妥,带你去孤山看梅。”
“要酿梅子酒。”筱悠将温好的安神茶推过去,“弘晖惦记两年了。”
更漏声里,九阿哥哼着小调晃进书房:“四哥,你猜我在刘主簿别院找到什么?”他啪地甩出本账册,“八哥这些年往蒙古运的生铁,全记在这上头!”
胤禛眸光骤冷,指尖在喀尔喀三字上摩挲:“让甲三带人截住最后那批货。”
“好嘞!”胤禟搓着手笑,“这回非让八哥吐出口老血!”
梆子敲过三响,宁楚克抱着布老虎溜进主屋:“额娘,蝈蝈又跑啦!”
筱悠将人塞进锦被:“明日让苏公公再逮一只。”
“要会唱歌的!”小丫头迷迷糊糊嘟囔,“像九叔铺子里那种……”
胤禛吹熄烛火,月光漫过拔步床的缠枝雕花。他忽然低笑:“等回京,该给晖儿和宁儿请武师傅了。”
“急什么。”筱悠望着女儿酣睡的侧脸,“先教他们识全杭州的草木。”
檐下铁马叮咚,荷塘里并蒂莲悄然绽开。巡夜的侍卫举着火把走过青石巷,惊起几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