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从四个团子的战场撤出来,身后还残留着弘时对半刻钟的讨价还价和弘昀追问明日骑马的兴奋叫嚷。刚一踏进书房的门槛,那点被稚子哭闹搅起的烦乱瞬间被更深沉的疲惫与冷硬取代。他挥退苏培盛,独自立在巨大的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西北那片广袤而纷乱的区域,仿佛那里能吸走他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无力感。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胤禛猛地回头,凌厉的目光撞进来人身上。
筱悠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素锦斗篷,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口。几缕碎发被夜风吹散,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她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睡得小脸通红的宁楚克,弘晖则牵着她斗篷的一角,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筱悠!”胤禛心头猛地一抽,几步抢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怎么,怎么回来了?宫门落钥了?”
“皇阿玛恩典,特旨允我们回府将养。”筱悠的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她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宁楚克交给闻声赶来的奶嬷嬷,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弘晖立刻松开母亲的斗篷,亦步亦趋地跟在抱着妹妹的嬷嬷身后,小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像一只护崽的小兽。
胤禛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被抱走的方向,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内室的回廊转角,才猛地收回。他一把攥住筱悠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一颤。
“晖儿和宁儿真无碍了?”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穿透那层疲惫,确认她话语的真伪。孙有禄的死和老八的闭门思过像两根毒刺,扎得他寝食难安。
“烧退了,脉象稳了,痘疹在结痂。”筱任由他攥着,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笃定,“张院判再三诊过,只待痂落细心将养,不留大碍。”她顿了顿,补充道,“弘皙也大好了,太子亲自守着。”
胤禛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松了些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依旧是冰冷的怒焰:“皇阿玛的公道,就是让老八在府里修身养性?”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筱悠反手轻轻覆上他依旧紧握成拳的手背,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目光却锐利地迎上胤禛眼中翻腾的恨意,“眼下,孩子们平安,才是第一要紧事。至于旁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胤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暴怒在她沉静的目光下,竟奇异地被强行按捺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反手将筱悠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厚灼热的掌心。
“回房。”他声音依旧低沉,却已没了那份骇人的戾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托付。
西暖阁里烧着暖融融的地龙,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弘晖被安置在暖炕最里侧,早已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小脸在烛光下褪去了病态的潮红,显露出久违的宁静。奶嬷嬷抱着宁楚克坐在炕沿,正用小银勺极其小心地喂她喝温热的牛乳羹。
小丫头迷迷糊糊地吞咽着,眼睛半睁半闭。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小手无意识地抬起来,朝着自己额头的方向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到那几颗硬硬的、凸起的痂壳,小嘴立刻委屈地瘪了下去,琉璃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
“额娘。”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又软又哑,“丑,宁儿丑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奶嬷嬷的手背上。
刚踏进暖阁的筱悠心头一酸,几步上前从奶嬷嬷怀里接过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胡说!”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指尖却温柔地拂开宁楚克额前柔软的碎发,避开那些痂痕,“我们宁儿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公主!这些痂啊,是坏东西被打败后留下的记号,证明我们宁儿特别勇敢,特别厉害!等它们掉了,额娘给宁儿做最最漂亮的衣裳,在额头上绣一只展翅的金蝴蝶,比太阳还耀眼,好不好?”
“金,金蝴蝶?”宁楚克的抽噎停了一瞬,泪眼朦胧地看着筱悠,小脸上满是犹疑,“真的比太阳还亮?”
“当然!”筱悠语气笃定,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额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到时候让弘昐他们羡慕得流口水!”
宁楚克破涕为笑,虽然那笑容还带着病后的虚弱和泪痕,但眼睛里的光彩亮了几分。她伸出小手,紧紧抓住筱悠胸前的衣襟,小脑袋依赖地靠上去:“额娘说话算话,要最大的金蝴蝶。”
“好,最大的。”筱悠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温柔的小曲。宁楚克在她怀里蹭了蹭,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抵挡不住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小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梦里还在担心那只金蝴蝶不够大。
胤禛一直沉默地立在暖阁门口,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长投在青砖地上。他看着妻子抱着女儿柔声低哄的模样,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不容动摇的温柔。方才在书房里翻腾的暴戾与杀意,此刻在这温暖的画面面前,奇异地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平静。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暖炕边,目光落在弘晖沉睡的小脸上,又移到筱悠怀中的宁楚克身上,最终停留在筱悠苍白却沉静的侧脸上。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宁楚克额上那几粒深咖色的痂痕,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和痛惜。指尖传来的微硬触感,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上。他没说话,只是俯下身,在女儿带着奶香和药味的柔软发顶,印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筱悠。
筱悠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无需言语,所有的担忧、后怕、愤怒,以及那份必须深埋的恨意,都在这一眼中交汇。她微微颔首,示意孩子们都安稳了。
胤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他转身,脚步无声地退出了暖阁,蓝色的身影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里。书房的方向,灯火依旧通明。
书房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胤禛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西北疆域图上。那上面,山川河流、关隘城堡,都用细密的朱砂笔精心勾勒标注。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肃州。那里是河西走廊的咽喉,也是年羹尧如今势力盘踞的核心区域之一。
“主子,”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八福晋又递了帖子进来。说是听闻大阿哥、大格格转危为安,特送来几匣子上好的血燕和长白山老参,给阿哥格格们压惊补身。帖子和东西都在门外候着了。”
胤禛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帖子收下。”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东西原封不动,送去后院獒犬的食槽里。”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让它们吃饱了,精神点,明日多去老九的园子附近遛遛弯。”
“嗻!”苏培盛心头一凛,立刻应声。主子这口气,显然还没过去!年家和八阿哥这是撞枪口上了。
“还有,”胤禛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幅西北舆图上,手指精准地点在肃州的位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让邬先生来一趟。另外,传话给户部咱们的人,把近三年肃州卫军粮采买、转运、仓储的账册明细,尤其是经手人,给爷誊一份干净的来。要快。”
苏培盛瞳孔微缩,肃州?那是年羹尧的地盘!军粮?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躬身道:“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胤禛一人。烛火跳跃,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映在墙壁上,忽明忽暗。他拿起案头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指尖缓缓摩挲着上面阴刻的蟠龙纹路。窗棂外,更深露重,寒星点点。府邸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这间书房的灯,如同蛰伏巨兽的眼睛,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