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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窗棂透进来的秋阳金灿灿地铺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将沉郁的龙涎香气也染上了一层流动的暖意。康熙帝并未像往常那样闭目养神,而是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折,目光沉沉。太子胤礽依旧坐在下首那张圈椅里,病容清减,眼神却专注而锐利,仿佛沉入字里行间的较量。胤禛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垂手肃立在御案另一侧,身形笔直如标枪,目光随着康熙指尖的移动而流转,如同最沉静的影子,汲取着每一缕真意。

殿内只闻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张翻动的轻响。这份沉静,是帝王权柄无声的运转,也是胤禛心中惊涛骇浪的归墟。前世他登临九五,披荆斩棘,摸索着冰冷而残酷的帝王之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无人指引。而今,这御案旁,皇阿玛的每一句提点,太子二哥看似随意却字字珠玑的剖析,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他记忆深处那些曾经晦涩难解、只能靠血泪去验证的锁孔。

醍醐灌顶!

康熙的指尖在奏折上某处轻轻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看这个。江南织造李煦,奏报江宁、苏州两处织造局,亏空库银三十余万两。”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胤禛,“银子去了何处?织工懈怠?丝料腾贵?还是……”他顿了顿,指尖在那苏州”二字上重重一叩,“落进了某些人的口袋?老四,你说说,这窟窿该怎么补?既要堵住,又不能逼得狗急跳墙,断了江南贡赋这条脉。”

胤禛心头一凛。这绝非简单的查账追赃!江南织造,隶属内务府,是皇家的钱袋子,更是盘踞在江南财赋重地的一条根系庞杂的巨藤。李煦此人,在江南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与盐商、地方官乃至京中某些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三十万两亏空,是冰山一角,还是冰山本身?贸然深挖,牵一发而动全身,震动的不止是江南官场!

前世处理这等棘手事,他必以雷霆手段,彻查到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那样做的结果,往往是激起更强烈的反弹,最终伤及的还是朝廷的根本。昨日太子那句“水至清则无鱼”的回响,如同警钟,在此刻骤然敲响。

胤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骨子里那点铁血肃杀的冲动,垂眸沉吟片刻。皇阿玛考的是堵窟窿的法子,更是驾驭之道。他抬眼,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平稳无波:“回皇阿玛,儿臣以为,银子自然要追。但不必立时三刻,赶尽杀绝。”他清晰地捕捉到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的审视,继续道,“李煦久在江南,熟知内情。可着其戴罪立功,限一年之期,将亏空之数填补入库,以观后效。此为其一。”

“其二,”他语速不急不缓,“另派户部精干司官两员,赴江宁、苏州协理织造事务,名为辅助李煦梳理账目、督催工役,实为暗中监察其动向,详查亏空根由,密折直奏。如此,以臣制臣,使其不敢懈怠,亦不敢再生妄念。”

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寂静。太子胤礽搁下手中的笔,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极淡、却带着深意的了然。康熙的目光在胤禛脸上停留了足有数息,那深邃的眼底,方才的审视渐渐褪去,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的一线微光。

“嗯。”康熙缓缓靠回明黄锦缎的炕靠上,捻动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分寸拿捏得准了。既点了要害,又留了余地。知道用下面的人去盯下面的人,省了朝廷的力,也留了转圜的退路。好。”

一个好字,分量极重。胤禛只觉得心头那块无形的巨石骤然一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这不仅仅是策略被肯定,更是他长久以来摸索、碰壁、甚至付出惨痛代价才领悟的帝王心术,在皇阿玛三言两语的拨点下,豁然贯通!前世孤身跋涉的迷雾,今生竟有灯塔在前方清晰引航。这份被引领、被点化的明悟,远胜任何冰冷的御座带来的满足。他深深一躬:“儿臣愚钝,全赖皇阿玛与太子二哥点拨。”

康熙摆了摆手,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疲态,却透着欣慰:“行了,这份折子,就按你的意思拟个章程出来。保成,”他看向太子,“你精神短,也歇歇。”

“是,皇阿玛。”胤礽微微颔首,脸上倦色更深。

胤禛行礼告退,捧着那份关于江南织造亏空的奏折,步履依旧沉稳,心绪却如同涨潮的海。刚步下乾清宫的台阶,梁九功便从一旁悄步跟上,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王爷辛苦。万岁爷念着您,特意让御膳房备了几样细点,有福晋爱吃的枣泥山药糕和牛乳菱粉香糕,还有新贡的雨前龙井,命奴才给王爷带上。”一个沉甸甸的朱漆食盒递了过来。胤禛接过,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盒壁,心头那点激荡的暖流愈发清晰。这细微的关切,是君恩,更是父爱。他颔首:“有劳谙达,代本王叩谢皇阿玛恩典。”

马车驶离宫门深长的甬道,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入车厢。胤禛靠着车壁,闭上眼。方才乾清宫的一幕幕在脑中清晰回放。皇阿玛指尖敲在奏折上的笃定,太子二哥眉宇间洞悉世事的疲惫,还有那句点破迷津的“水至清则无鱼”,这一切,都与他前世独自在养心殿熬过的无数个冰冷长夜截然不同。原来,帝王之路并非只有孤寒,也可以有父辈的指引。一种深沉的孺慕之情,悄然滋生,填补了前世那不可言说的缺憾。

雍亲王府正院暖阁,药香与乳香混合的气息温软而安宁。筱悠倚在引枕上,身上搭着薄被,脸色比前些日又好了几分,正小口啜饮着刘嬷嬷端上的红枣桂圆茶。三个摇篮并排放在稍远的避风处,弘曦、弘昕、弘曜三个小家伙裹在柔软的红襁褓里,睡得正酣,小脸恬静。

门帘轻响,胤禛带着一身清冽的秋意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那个显眼的朱漆食盒。

“回来了?”筱悠抬眸,琉璃般的眸子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不同往日的松弛,以及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近乎温润的光彩。这神情,在他身上极少见。

“嗯。”胤禛应了一声,将食盒放在炕几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皇阿玛赏的点心,有你爱吃的枣泥山药糕。”他打开盒盖,精致的点心和清雅的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筱悠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的御点,最终落回胤禛脸上,带着探寻的浅笑:“王爷今日气色甚好,可是宫里有喜事?”她注意到他方才进门时,目光扫过摇篮里三个幼子时,那份温柔比往日更甚,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满足。

胤禛在她身侧坐下,宽厚的手掌极其自然地覆上她放在薄被外微凉的手背。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一块温热的枣泥山药糕,递到她唇边。筱悠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软糯香甜。

“算不得喜事,”胤禛看着她咽下糕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分享的意味,“还是江南织造那摊子烂账。皇阿玛问策,我说了个限期追补,以臣制臣的法子。”他将自己关于李煦戴罪立功、户部暗查的建议简略说了,略去了康熙和太子的具体言语,只道,“皇阿玛说分寸拿捏得准了。”

“分寸拿捏得准了。”筱悠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琉璃般的眸子清亮如洗。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前世他处理此类事,手段往往更峻急、更酷烈。而今这留余地、以臣制臣的策略,显然是得了高人点拨,融入了那份至关重要的度。她反手轻轻回握他温热的手掌,指尖传递着无声的赞许与欣慰:“这法子好。堵不如疏,刚猛易折。王爷能想到此节,便是真正得了其中三昧了。”她顿了顿,目光盈盈地望进他深邃的眼,“看来皇阿玛和太子二哥,是倾囊相授了。”

“嗯。”胤禛沉沉应了一声,深潭般的眼底那点温润的光泽更深了些许。他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入掌心,动作带着一种珍重的守护力量。无需多言,筱悠已从他细微的神情和这简单的回应里,读懂了那份在御前被点化、被认同后油然而生的孺慕与归属感。这感觉,于他而言,何其珍贵。

夫妻二人正低声细语,暖阁外传来一阵轻快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伴随着宁楚克清脆如黄莺的嗓音:“额娘!我们下学回来了!”

门帘掀开,宁楚克和弘晖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九岁的宁楚克已初具少女的亭亭玉立,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玉兰的旗装,梳着精巧的小两把头,簪着两朵小小的珍珠花,眉眼灵动,顾盼神飞。弘晖则是一身宝蓝色暗纹常服,小脸依旧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神却清亮锐利,步履间已隐隐有乃父之风。

“给阿玛、额娘请安。”两人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快起来。”筱悠含笑招手,目光在两个出色的儿女身上流连,“今日在尚书房可好?”

宁楚克几步走到筱悠身边,亲昵地挨着炕沿坐下,小嘴伶俐地回道:“回额娘,今日顾师傅讲《资治通鉴》里汉武平准均输那段,讲得可透彻了!女儿和哥哥都答了策论,顾师傅还夸我们见解不俗呢!”语气里带着小女儿家的矜持与骄傲,却绝不轻浮。

弘晖则走到胤禛身侧稍后的位置站定,目光敏锐地落在炕几上那份摊开一角的奏折上,正是胤禛带回来的关于江南织造的那份。他扫过胤禛在空白处用朱笔写下的几行批注,小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阿玛,”弘晖抬眼看向胤禛,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认真求知,“儿子方才看到您批注中言及以臣制臣,限期追补,以观后效。此法用于江南织造亏空案,是否意在避免操切,引地方势力倾轧内耗,朝廷坐收其利?”他问得直接而精准,显然已将胤禛批注的精髓看了个明白。

胤禛有些意外地看向长子。这份洞察力,这份对权术平衡的敏锐,远超他的预料。他冷硬的唇角微微松动,点了点头:“不错。水至清则无鱼,一味严查,易激起抱团反抗。留一线,使其互相牵制,朝廷反能掌控全局。”

宁楚克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阿玛,又看看哥哥,接口道:“就像顾师傅今日讲的,桑弘羊的均输法,也是利用商贾之间的竞争,让他们互相监督运输损耗,朝廷省心省力!阿玛这法子,跟古人智慧不谋而合呢!”她声音清脆,带着举一反三的聪慧。

胤禛看着一双儿女,一个沉稳析理,一个机敏灵动,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满足感愈发充盈。前世的孤寂与猜疑,似乎正在被眼前这灯火可亲、儿女绕膝的安稳一点点融化。他目光扫过摇篮里三个酣睡的幼子,又落在筱悠温婉沉静的侧脸上,最后定格在弘晖和宁楚克充满求知欲的眼眸中。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治国理政,无非是审时度势,制衡有道。你们能明白此理,很好。”窗外的天色已染上暮色,暖阁内烛光跳跃,将一家人的身影温柔地投在墙壁上。前朝的风云诡谲暂时被隔绝,此刻唯有这方寸之地流淌的暖意与希望,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头。他握紧了筱悠的手,目光扫过儿女和幼子,心中那个关于太平江山的执念,从未如此清晰而笃定。有父指引,有妻相伴,有子可期,这条路,他走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