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懒洋洋地透过乾清宫高阔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龙涎香的沉郁气息似乎也被这难得的晴日冲淡了些许。康熙帝靠坐在明黄锦缎的炕靠上,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眉宇间是深重的疲惫,但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只余下风暴过后的深沉倦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胤禛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垂手肃立在御案前,身姿依旧笔挺如松,但那份惯常的、如同冰封般的冷硬气质,此刻却微妙地松动了一丝。他微微垂眸,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坦诚的疲惫:“皇阿玛,江南一案尘埃初定,京畿肃清,儿臣……”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清晰地说道,“儿臣连日奔波,心神耗损,有些疲乏了。”
康熙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胤禛脸上细细扫过。那张冷峻的面容上,虽无病容,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倦意,眼底深处那一抹极力掩饰的沉重,却清晰可辨。这不仅仅是为国操劳的疲惫,更是经历了王府刺杀、朝堂倾轧、手足相残后的心力交瘁。一丝几不可察的心疼,悄然滑过康熙干涸的心田。
“嗯。”康熙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为国分忧,劳心劳力,也是难免。”他顿了顿,目光更深邃了些,“你想如何?”
胤禛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康熙审视的眼神,声音清晰而平稳:“儿臣想向皇阿玛告假几日。带着福晋,去京郊小汤山行宫泡泡温泉,略作休整。”他特意加重了带着福晋几个字。
康熙微微一怔。告假?带着福晋泡温泉?这这简直不像是他这个以勤政冷硬着称的儿子能说出来的话!然而,看着胤禛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倦怠,以及提及福晋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罕见的温软,康熙心头的讶异瞬间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他想起雍亲王府刚刚经历的刺杀风波,想起筱悠产后不久的身子,想起那三个刚落地的小孙子,一股深沉的怜惜与理解,悄然压过了帝王的威严。
他沉默片刻,捻着佛珠的手指重新缓缓动了起来,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甚至带着点调侃意味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哦?带着福晋去泡温泉?倒是会享清福。那朕怎么办?”这话问得极其随意,甚至带着点老小孩般的任性,仿佛刚才那场席卷朝堂的雷霆风暴从未发生过。
胤禛显然没料到皇阿玛会这样接话,冷硬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愕然,随即迅速敛去。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思量,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耿直的认真:“皇阿玛若觉疲乏,亦可移驾小汤山,额娘随侍在侧,亦可同沐温泉,解乏养身。”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合理不过的提议。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侍立在一旁的梁九功眼皮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让皇帝和贵妃一起泡温泉?雍亲王这话……
康熙也被噎住了。他看着胤禛那张依旧冷峻、却带着十足认真的脸,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掠过一丝荒谬,随即那丝调侃的笑意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最终化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带着无奈和一丝真正开怀意味的轻笑。
“嗬!”康熙摇摇头,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胤禛,“你呀!倒是给朕安排得明白!”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帝王的锐利,“那朝政呢?朕和你都去泡温泉了,这江山社稷,谁来管?”
胤禛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声音沉稳依旧,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二哥。”
“二哥?”康熙眉峰微挑,眼中精光一闪。
“是。”胤禛目光坦荡,“太子二哥。”他特意强调了太子,将那个被所有人刻意遗忘在风暴边缘的名字,重新推到了御前。“江南初定,京畿肃清,眼下并无紧急军国大事。太子二哥监国理政多年,经验丰富,处事沉稳。让他署理几日朝政,代皇阿玛批阅寻常奏章,正可活动活动筋骨。”
“活动活动筋骨?”康熙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光芒变幻不定。他深深地看着胤禛。让胤礽重新出来署理政务?这提议看似随意,实则大胆至极!这是在试探他这帝王对太子的最后态度?还是胤禛真的心胸开阔至此?康熙的目光如同探针,在胤禛沉静无波的脸上逡巡,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饰或试探。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一种近乎纯粹的、对兄长能力的信任和对自身地位的笃定。这份气度,让阅尽沧桑的帝王,心头也微微震动。
良久,康熙捻动佛珠的手指缓缓停下。他靠回明黄锦缎的炕靠,脸上那丝调侃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决断的松弛。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准了。”
毓庆宫。
深秋的寒意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在外,殿内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如同古墓般的沉寂与药味。胤礽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常服,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投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眼神空洞而疲惫。案头堆积的,是内务府送来的、关于他养病期间用度开销的琐碎账册。殿门被轻轻推开,梁九功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恭敬与难以言喻的神情。
“奴才给太子爷请安。”梁九功的声音压得极低。
胤礽缓缓转过目光,落在梁九功身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梁谙达何事?”
梁九功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缎子包裹的卷轴,双手恭敬地高举过头顶:“万岁爷口谕,并赐监国印信,请太子爷接旨。”
“接旨?”胤礽枯寂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监国印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梁九功深吸一口气,展开卷轴,朗声宣读。康熙的口谕清晰地在死寂的殿内回荡:
“胤礽,朕近日劳乏,欲携贵妃往小汤山行宫沐温泉休养数日。雍亲王胤禛连日操劳,亦感疲乏,奏请携福晋同往休沐。朕已准其所请。然国事不可一日荒废。着太子胤礽,即日起署理朝政,代朕批阅寻常奏章,署理国事,以十日为期。钦此。”落款处,赫然盖着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皇帝之宝!
胤礽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软榻上!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他死死盯着梁九功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还有旁边那方沉甸甸的、刻着监国之宝四个大字的羊脂白玉印信,脸上的血色像是瞬间被抽干,惨白一片,随即又涌上一种病态的、难以置信的潮红!那双曾经灰败死寂的眸子,此刻瞪得溜圆,充满了巨大的惊骇、荒谬,以及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委屈和愤怒!
“什,什么?!”胤礽的声音像是被卡住了脖子,干涩又尖锐,他猛地从软榻上弹起半个身子,手指颤抖地指向梁九功,又指向那圣旨,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满而拔高,带着一种被抛弃般的控诉:
“梁九功!你再说一遍?!皇阿玛,皇阿玛带着贵妃娘娘去泡温泉了?!老四,老四也带着他福晋去泡温泉了?都去泡温泉了?”
他像是无法消化这个信息,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在梁九功脸上和那冰冷的监国印信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被戏耍的荒谬感。
“然后,然后就把这堆东西,”他指着那方沉重的监国宝印,又狠狠指了指地上那堆内务府的琐碎账册,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充满了悲愤和强烈的抗议:
“就把这堆东西!把这千斤重的担子!丢给孤?让孤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毓庆宫批折子?”
胤礽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甚至晃了一下,他扶着旁边的案几,脸上是混合着疲惫、委屈和难以置信的崩溃:
“凭什么啊?啊?皇阿玛累了要去泡温泉!老四累了也要去泡温泉!他们都能去!那孤呢?!孤也累啊!孤也想歇歇啊!孤也想泡温泉啊!凭什么就孤得留在这里当苦力?这还有天理吗?梁谙达!你告诉孤!这还有天理吗?!”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内回荡,充满了孩子气般的委屈和被不公平对待的强烈不满。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监国宝印,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将他牢牢锁在案牍劳形中的枷锁。他想要的温泉热汤,变成了眼前的奏章冷板凳,这落差让他几乎要跳脚。
梁九功捧着圣旨和印信,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抖动,显然是憋笑憋得极其辛苦,又不敢真笑出声,只能死死忍着。这局面,饶是他见惯风浪,也觉得荒诞又有那么点可怜太子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