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薄雾未散。温泉寝殿内,青白晨色漫过窗纸,将重重纱帐映成朦胧的灰蓝。帐内暖意融融,残留着温泉与情潮的暖湿气息。
胤禛先醒了。长久以来刻入骨血的警醒让他无论多疲乏,总在寅正初刻便自然睁开眼。臂弯里是筱悠温软的身体,墨黑的长发凌乱铺散在枕畔,也缠绕着他的手臂。她睡得沉,脸颊依偎在他颈侧,呼吸清浅均匀,唇边甚至凝着一丝极淡的餍足弧度。昨夜池畔那场激烈的情事,似乎耗尽了她的心神,却也奇异地抚平了连日紧绷的眉宇。
他垂眸凝视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目光扫过她微敞衣襟下露出的、昨夜被他吮吻出几点红痕的肩颈肌肤,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难得的温软,随即又被惯常的冷硬覆盖。他极轻地、几乎不惊动任何气息地抽回手臂,掀开锦被一角,赤足踏在冰凉的地砖上。
“王爷?”外间守夜的丫鬟听见细微响动,立刻压低声音询问。
“备水。”胤禛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简短吩咐。他随手披上搭在屏风上的石青色常服,系好衣带,动作利落无声。
待他洗漱完毕,换上干净里衣,筱悠才被屏风外轻微的水声扰醒。她眼睫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蒙,适应着帐内昏暗的光线。身体深处残留的酸软让她轻轻吸了口气,记忆回笼,昨夜池畔的抵死缠绵清晰浮现,脸颊不由微微发热。
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一角,胤禛探身进来,已穿戴整齐,石青色的袍子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唯有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才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醒了?”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嗯。”筱悠应了一声,撑着坐起身,薄被滑落,露出圆润肩头那几点暧昧的红痕。她下意识拢了拢微敞的衣襟。
胤禛的目光在她颈间停留一瞬,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移开,只道:“时辰还早,再歇会儿也无妨。”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孩子们那边,刘嬷嬷和乳母照看着,昨夜安稳。”
筱悠摇头,掀被下榻:“醒了便躺不住。身上黏腻,想沐浴。”灵泉的气息在体内无声流转,缓解着不适,但温泉硫磺气混合着情事后的痕迹,让她只想尽快清洗。
胤禛未再多言,只朝外间示意。很快,丫鬟们便抬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和清水进来,手脚麻利地安置在屏风后,又无声退下。
筱悠起身,足尖刚触到冰凉的地砖,一件带着他体温的石青色外袍便兜头罩了下来,将她裹了个严实。
“当心着凉。”胤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筱悠拢紧带着他清冽气息的袍子,抬眼看他。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没说什么,裹紧袍子走向屏风后。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筱悠喟叹一声,靠在桶壁上,任由暖意驱散最后一丝疲惫与不适。灵泉的气息无声滋养,昨夜耗损的元气正迅速恢复。她闭上眼,听着屏风外胤禛沉稳的脚步声,他似乎在案前翻看着什么,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份晨间的安宁,隔绝了前朝的风雨,显得格外珍贵。
待她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清爽的藕荷色软缎家常袄裙,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半干的长发走出来时,胤禛已坐在临窗的炕桌旁。桌上摆着几碟清淡小菜和两碗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热气袅袅。
“用些?”胤禛放下手中一份简单的邸报,抬眼看她。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冷硬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筱悠在他对面坐下,捧起温热的粥碗。米香混合着莲子百合的清香,暖意直透肺腑。她小口喝着,目光落在胤禛身上。他吃得很快,动作却依旧带着刻板的规矩,不发出一点声响。
“你昨夜……”她斟酌着开口,琉璃般的眸子带着一丝探询,“睡得可安稳?”她指的是他肩头那处被她情急之下咬出的齿痕,今晨沐浴时看得分明。
胤禛执箸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对上她清亮的目光,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促狭,声音却依旧平稳无波:“尚可。比批那些糟心的折子舒坦。”他顿了顿,补充道,“皮糙肉厚,无妨。”
筱悠被他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脸颊微热,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粥,低声道:“雍亲王属狗的么?”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落进胤禛耳中。
胤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没接话,只夹了一筷子清脆的酱瓜到她面前的小碟里,动作自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昧与安宁。
早膳刚用罢,苏培盛的声音便在门外谨慎响起:“主子,福晋。毓庆宫有信儿递到御前了。”
胤禛放下碗筷,神色瞬间恢复冷肃:“说。”
“万岁爷方才把折子摔了。”苏培盛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梁谙达打发人悄悄递话出来,说太子爷在请安折子上报丧。”
“报丧?”筱悠愕然抬头。
胤禛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荒谬的神情。他起身:“知道了。”
不多时,一个眼生的小太监低着头,捧着一个明黄缎面、却透着股古怪气氛的折子匣子,由行宫管事太监引着,战战兢兢地送到了胤禛暂居的暖阁外间。
胤禛挥退旁人,只留苏培盛。他打开那匣子,取出里面那份摊开的折子。目光扫过前面那堆请安的套话,直接落到最后那大片空白处。
一个斗大的、墨汁淋漓的“卒”字,力透纸背,张牙舞爪地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旁边两行小字更是歪歪斜斜,透着浓重的怨气和破罐破摔的绝望:
“案牍如山,心力交瘁。魂魄已随温泉去,空余躯壳守寒宫。皇阿玛明鉴,不孝儿胤礽绝笔。”
胤禛:“……”
饶是他心志坚如磐石,此刻冷硬的面容上也控制不住地裂开一道缝隙。他捏着那折子,指节微微泛白,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神色,荒谬、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被这混不吝的兄长气笑了的情绪。
苏培盛在一旁偷瞄到那“卒”字,吓得眼皮直跳,死死低着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出息。”胤禛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怒意。他将折子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筱悠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那惊世骇俗的“卒”字和“绝笔”上,一时也是哭笑不得。这位太子二哥,当真是被逼急了什么都敢写。
“皇阿玛那边?”筱悠看向胤禛,琉璃般的眸子里带着询问。
胤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荒谬感,恢复冷硬:“雷霆之怒是免不了的。”他拿起那份折子,对苏培盛道,“备轿,去御前。”
康熙下榻的暖阁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梁九功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地上,那份写着“卒”字的明黄折子静静躺在摔碎的茶盏碎片和泼洒的茶叶水渍旁,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康熙靠坐在临窗的炕上,脸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浑浊的老眼里翻腾着惊天的怒浪和一种被忤逆、被戏耍的狂怒。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的低吼:
“他,他这是咒朕?还是咒他自己?混账东西!仗着我的宠爱无法无天!想卒?朕成全他!让他卒个够!”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万岁爷息怒!太子爷,太子爷定是累糊涂了,口不择言!您千万保重龙体!”
“保重龙体?”康熙猛地一拍炕桌,震得桌上的笔架又跳了几跳,“朕看他就是巴不得气死朕!好早点去泡他的温泉!逆子!混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万岁爷,雍亲王求见。”
康熙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强行压下那口翻腾的怒气,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宣!”
胤禛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石青色的袍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目不斜视,行至御前,依礼深深一揖:“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迁怒的意味:“看看!看看你的好二哥干的好事!”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那份讣告,“请安折子写成报丧书!他这是要干什么?啊?给朕送终吗?”
胤禛垂眸,目光扫过地上那刺目的“卒”字,面上无波无澜,声音沉静如古井:“回皇阿玛,太子二哥心性跳脱,行事偶有出人意表之处。此折虽言辞荒诞不经,然细究其意,不过困于案牍,心羡温泉,怨怼之下口不择言。儿臣以为,”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坦荡地迎向康熙的怒火,“非是诅咒,实为撒娇。”
“撒,撒娇?”康熙像是被这个从未想过会用在太子身上的词噎住了,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脸上的怒容都僵了一瞬。
梁九功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肩膀抖动得愈发厉害。
“是。”胤禛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太子二哥自幼承欢皇阿玛膝下,性情中难免带些赤子心性。此番独守深宫,批阅繁冗奏章,眼见皇阿玛携额娘与儿臣夫妇同沐温泉,共享天伦,心中难免失衡。这卒字与绝笔,看似大逆不道,实则如同小儿得不到糖果时的撒泼打滚,意在博取皇阿玛关注与怜惜罢了。”
胤禛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分析得头头是道,将太子惊世骇俗的殉职报告生生掰成了小儿撒娇。暖阁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康熙脸上的狂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荒谬、极度无语,甚至有点想笑又强行憋住的复杂神情。他死死瞪着胤禛那张冷峻严肃、看不出半分玩笑意味的脸,再看看地上那个巨大的“卒”字,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康熙指着胤禛,手指抖了半天,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浓浓疲惫和无力感的叹息,“你倒是会替他开脱!”
胤禛微微垂首:“儿臣不敢。只是据实而言。太子二哥监国理政之才,皇阿玛深知,些许顽童心性,无损大局。皇阿玛若觉其惫懒,加以申饬便是。”他巧妙地避开了撒泼打滚几个字。
康熙重重靠回炕靠上,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用力揉着额角。半晌,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力:
“罢了!罢了!朕懒得再看他这糟心玩意!告诉那个‘已卒’的孽障!给朕好好守着那堆折子!再敢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朕就让他真去守皇陵!滚!”
最后那个“滚”字,不知是骂太子,还是连胤禛也捎带上了。
胤禛面色不变,深深一揖:“儿臣遵旨。皇阿玛息怒,保重龙体。”他躬身退下,转身的瞬间,深潭般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走出暖阁,深秋带着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胤禛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色,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出闹剧,总算暂时平息了。他抬步,朝着筱悠所在的别院方向走去。行宫深处,温泉池的热气依旧氤氲升腾,仿佛隔绝了所有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