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蘅站在厅角,看着桑余被沈夫人紧紧搂在怀中。
桑余那双总是倔强清冷的眼睛一点点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逐渐盈满了泪水。
他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这一世,他总算早了四年将她送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家。
让她更早的开心起来。
尽管祁蘅自己都没有母妃了,可阿余找到她的母亲了,这就够了。
也算是……替母妃赎罪了。
桑余转过头来,泪眼朦胧地望向他,唇瓣轻颤似要说什么。
祁蘅看见她的目光,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想告诉她: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你缺失的所有东西,我都会加倍补偿给你,一点点的还给你。
但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把这些念头克制了下去,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余,你只管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就好。
——
离开沈家时,桑余仍有些恍惚。
暮色四合,街巷间已点起灯笼,光影摇曳中,她的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原来她不是孤儿女。
她竟然也有母亲,有家人。
而祁蘅……早就知道这一切,带她来江南就是为了让她见到母亲。
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涌,却不知从何问起。
方才沈母见她神色恍惚,虽满心不舍,却还是红着眼眶劝她先回去休息:“星儿,明日一早定要再来,娘……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回客栈的路上,桑余终于停下脚步。
“殿下……”她仰头望向祁蘅,眼中满是困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知道?”
夜风吹动她的发梢,祁蘅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指尖在她脸颊上流连片刻,又克制地收回。
祁蘅眸中映着街灯暖光,缓缓说:“我想让阿余……能有一条退路。”
“不再害怕,不再患得患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的打开了桑余心中某道紧锁的门。
原来他都知道自己的患得患失。
桑余鼻尖一酸,猛地扑进祁蘅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殿下……”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祁蘅僵了一瞬,缓缓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
夜风掠过指尖,带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和发丝的温软。
祁蘅贪恋着她的一切,只觉得胸口闷痛,几乎喘不上气来。
上一世的桑余,被他用锁链囚在深宫,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日渐灰暗,最后只剩下麻木的顺从,哪怕在江南三年,再见到他也只剩下恐惧。
那时的他,怎么会忍心那样对她?
记忆中的桑余蜷缩在床角,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时的祁蘅只会冷着脸说:“别哭了,难看。”
现在他才明白——
他不是讨厌看她哭。
是舍不得。
是看着她流泪,自己的心就像被钝刀凌迟,却偏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让她开心,只能笨拙地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她禁锢在身边。
“殿下?”桑余察觉到他的僵硬,疑惑地抬头。
祁蘅望着她湿润的眼睛,忽然低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这次我学会了……”他声音沙哑,“学会有时候给你想要的,才能真正留住你。”
桑余怔住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星子在头顶大片大片的。
祁蘅的眉眼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温柔,又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桑余忽然明白了祁蘅这些时日以来眼中不明所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今日见过沈母的目光,才幡然醒悟,那是一种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失去,又终于找回了最珍贵的宝物的小心。
“殿下……”她轻声唤道,却不知该说什么。
祁蘅却已经松开她,牵起她的手:“回去吧,明日还要去见你娘亲。”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手指。
桑余忽然觉得,这条回客栈的路,似乎比来时明亮了许多。
——
夜里,祁蘅守在桑余的榻边,听着她一直问关于母亲的一切。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只能就着上一世的记忆,哄着她。
看着桑余澄澈直白的目光,祁蘅知道她这是打心底里开心。
哪怕在宫中十年,祁蘅也是第一次见到桑余这么开心。
欣慰过后,祁蘅却又想到从前桑余悲切绝望的样子。
因为前世,她没对自己这么笑过。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祁蘅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上天让他带着全部记忆重活一世,是眷顾,是赏赐,却也是……残忍。
那些过往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都刻骨铭心,像是将他被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沉浸在如今的温存里,一半仍困在前世的梦魇中。
他记得每一次伤害她的瞬间,记得她最后看向自己时眼里的绝望。那些记忆如附骨之疽,让他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如履薄冰。
“殿下?”桑余许久没听到祁蘅的回应,疑惑地唤他。
祁蘅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痛楚让他清醒。
这是真的,桑余就在眼前,活生生的,会笑会闹。
他多怕这又是一场梦,醒来还是那个满手血腥的自己,还是那个被他毁掉的桑余。
“睡吧。”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厉害,“就算欢喜,也要好好睡觉,不然明天昏昏沉沉的,你母亲会难过的。”
桑余乖巧地点头。
是欢喜。
可欢喜过后,便是茫然。
祁蘅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把她送回来?
是打算想做什么,还是打算不想再让自己留在他身边了?
桑余忍不住小声问:“殿下,您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出自己害怕的事。
烛花爆了个响。
祁蘅望着她试探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心疼到了底。
“会。”他伸手抚过她的发,“这一世,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说这话时,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心里都快软的化了水,整个人都在激动的发抖。
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会再不要我。
桑余听完这句话后,看着祁蘅,笑了。
某个认知在她心里像是滚水一般翻涌着,直到现在,听到祁蘅会一直和她一处,她才敢细细思量——她真的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了。
那些深夜里偷偷幻想又立刻掐灭的念头,那些曾经看到祁蘅与贵女们站在一起时心里泛起的酸涩,那些因为自己奴婢身份而生生压下的悸动,都不用再被浸入心里最隐匿的角落了,
哪怕不是陆家那样显赫的门第,可她也有家了,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家世,或许真的有希望有朝一日和祁蘅站在一起。
月光一点点移到了祁蘅的脸上,勾勒出他俊秀矜贵的轮廓。
他的殿下,真的没有骗她。
祁蘅也看着她。
“在想什么?”他问。
桑余抿了抿唇,在月光下鼓起勇气,问:“殿下……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回宫里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祁蘅却立刻懂了。
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不用再做奴婢,做见不得光的暗卫,不用再低人一等,不用再生死都掌握不到自己手里……
他的拇指擦过她的眼角,那里有一点湿润。
“傻阿余。”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桑余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这一天积攒的情绪终于决堤,她抓着祁蘅的衣袖,哭得像个孩子。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宣泄。
祁蘅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婴孩般温柔。
“睡吧,沈家大小姐。”他故意用这个新称呼逗她,“明日还要回家呢。”
这句话又让桑余破涕为笑。
她看着祁蘅在月光下温柔的眉眼,突然觉得,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虚幻之梦,似乎也变得触手可及了。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但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
直到桑余的呼吸变得绵长,祁蘅仍坐在原地。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这么被桑余抓的紧紧的——这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如今终于能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在乎的人了。
至少此刻,自己是活着的,她是笑着的。
这就够了。
夜色如墨,烛火早已燃尽,唯有清冷的月光在床榻边洒下一片银辉。
祁蘅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偷偷的吻向桑余的额头。
想起前世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是那么厌恶和恐惧,那些在床榻的缠绵对她都是毒药,还有她眼中的惊恐与抗拒,至今依旧让他心如刀绞,惶恐不已。于是现在哪怕是一个吻,祁蘅依旧觉得自己在大逆不道,不可饶恕。
所以这个吻,几乎用尽了他两世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