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远突然抬脚,将一块碎石狠狠踢向赵无眠脚边。
“稽查枢监正好大的威风!这淮州的血,可还合京官大人的口味?”
赵无眠的脚步顿住了。面具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看那块石头,也没有看杜清远,望着我道:“江税吏,京城的水比淮州浑得多,你性子太烈,不要……”她略一停顿,又道:“别淹着自己。”
她太了解我,知道秦权这笔赖掉的账,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取下手中的镇武三品税吏腰牌,抛给了对方,“这是秦权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告诉姓秦的,我无敌门的债,可不是那么容易赖的!”
赵无眠接住腰牌,手指微抖,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望着她冰冷的面具,这一年并肩的碎片瞬间涌入脑海。
西来顺客栈里假扮情侣的微妙气氛,天机山庄外联手对抗利群长老的刀光剑影……
那些生死相托、针锋相对的时刻,此刻竟像隔着一层雾气的琉璃,清晰又模糊。
而现在,她高升入京,我被迫远走,终究是成了陌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对峙?
我还想起了那个承诺。
在东海郡的仓库内,她曾说过,待不死宗事了,她会亲自摘下面具给我看。
此刻,看着她纹丝不动的银色面具,那句承诺像沉入淮水的石子,无声无息。
她会兑现吗?在这充斥着背叛与清算的离别时刻?我猜不透。
或许那承诺本身,也早已被这江湖染缸浸泡得失了颜色,如同秦权那张轻飘飘的调令。
我竟还在等?等这满目疮痍的江湖施舍一点真心?真他妈可笑!
赵无眠手指蜷紧又松开,突然抬向鬓角。
但下一刻,她指尖悬在银色面具边缘剧烈颤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腕骨。
面具终究纹丝未动,只有一句干涩的:“此去东海…保重!”
沐雨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说:“江哥哥,那个姐姐的眼睛……好像很累。”
我迎着她面具后深潭般的目光,缓缓抱拳,声音平静无波:“赵大人青云直上,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扶着沐雨,踏上了摇晃的乌篷船板。
杜红菱冷哼一声,吩咐船夫撑篙,小船便离了岸,载着棺材,也载着我们这群失意人,缓缓驶向未知的江心薄雾。
……
我们一路沿运河北上。
虽然行程慢了点,但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
沐雨第一次离开不死宗,对任何事都充满着好奇,几天的相处,与杜氏兄妹也很快打成一片。
她给每片掠过的水鸟影子起名字,用杜红菱教的草叶吹不成调的曲子,甚至试图帮老船公编漏水的渔网,结果针尖大的破洞被她补成巴掌大的窟窿。
杜清远揉着她蓬乱的头发笑骂:“小祖宗,再补下去渔网要变围脖了!”
沐雨撇撇嘴,几乎要把身子探出船舷,手指掠过跳跃的浪花,“江哥哥,水里有小鱼在撞我的手指!”
杜红菱笑问:“没见过小鱼?”
沐雨指尖追着一尾银鳞掠过水面:“山里的潭水都结着血红的冰纹,鱼游进去,会变成白骨。他们都不让我靠近……”
我猛地攥住船舷,心中暗痛。
十年囚于魔窟的孩子,竟把蚀骨血潭当作寻常风景。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只是把她当成了利用的工具,相对于她,我算是幸运很多!
……
半月后,乌篷船抵达青州水运码头。
杜清远正蹲在船头,给沐雨比划着杜家庄的红烧肘子有多大。
风里忽然卷来尖锐的铜哨声。
“停船!镇武司清道,所有民船后退避让!”
一艘插着黑虎旗的快船横拦水道,船头税吏按着腰刀厉喝,“新任青州监赵大人官驾即刻靠岸!闲杂船只,泊入三汊湾等候!”
老船公吓得一哆嗦,舵柄险些脱手:“官爷,我们这船急着靠岸送灵……”
乌篷船舱里,杜镇原的薄棺静静躺着。
“送天王老子也得等!”
为首税吏的刀鞘已砸上我们船舷,“赵大人的楼船已过青石矶,冲撞了官驾你有几个脑袋?”
杜红菱的眉头瞬间压了下来,赤红的真气在焚心枪间隐现。
我按住她手臂,眯眼望向远方。
水天相接处,一艘三桅青漆楼船正破浪而来。
船头“镇武”牙旗猎猎招展,甲板上人影绰绰,依稀可见为首之人青缎官袍被风吹得鼓胀如帆。
正是赵举。
船还未泊稳,码头上等候的州府官吏们已呼啦啦跪倒一片。
“好大的官威!”杜清远啐了一口,“在淮州蹭功升官不够,到青州还要全城跪迎?”
快船上的税吏见我们未退,怒冲冲拔刀跃上船头:“找死!”
钢刀带着恶风直劈老船公面门!
铮!
杜红菱的枪梢如毒蝎甩尾,一缕赤芒缠住税吏手腕。
只听得咔嚓骨裂,钢刀当啌落舱板。
那税吏惨叫着翻滚,被她一脚踹入江中:“滚!告诉赵举,青州杜家送亲人还乡,码头今日姓杜!”
我笑着问她,“你殴打镇武税吏,不怕给你杜家惹麻烦?”
杜红菱手腕一翻,焚心枪尖挑起湿淋淋的旗子甩向官船,冲我一笑,“不是有姐夫哥你吗?他赵举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姑奶奶让路!”
甲板上赵举显然看见骚乱,官袍广袖怒甩,喝令隐约顺风传来:“何方狂徒?给本官拿下!”
两艘护卫战船弩机转动,精钢矢尖寒光锁死乌篷船!
正是由琅琊税纹钢改造后的碎金弩,相当于大号的税纹金箭!
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小船只怕粉身碎骨!
落水税吏狼狈的爬上快船,嘶吼到破音,“赵大人有令!沉了拦路的贼船!”
“嗖嗖嗖!”
精钢弩矢撕裂江雾,箭尾金纹带着炸开音爆!
十几点寒星直扑乌篷船舱!
蜷缩在我身后、脸色煞白如纸的沐雨发出一声惊呼,“江尘哥哥,我怕!”
她的身体在颤抖,紧紧抓住我衣角不肯松手。
我心中涌出一股怒火。
什么狗日的世道!连一艘载着灵柩、护着孤女的船也不肯放过?就因为挡了他赵举的官威?
一股无名邪火“轰”的烧穿了仅存的理智。
管你什么监正官驾,动我身后这一寸安宁?那就试试!
我猛地抬脚,重重踏在舱板上!
丹田深处,那三环嵌套的阵图——被《商功卷》和天道碎片强行改造出的怪物——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无数天道真气如铜钟倒扣,将乌篷船笼罩在其中。
“叮叮当当——!”
箭矢如撞金石,徒劳地在半空迸溅出火花,颓然跌落浑浊的江水中。
我望着远方站在楼船上一脸震愕的赵举,心中积郁多日的不满,终于爆发!
“好个威风八面的赵监正!”
我盯着他嘲讽道,“对付不死宗的时候,也没见过赵大人如此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