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幽州监,铁棠正伏案疾书,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只将一份纸笺推到了桌角。
“来得正好。”他声音低沉,“计划书,刚拟好。”
我拿起纸笺,目光快速扫过。
上面罗列了明日“检查”百工坊的详细流程、人员安排、检查重点区域,甚至预估了百工坊可能的应对说辞,堪称滴水不漏。
铁棠不愧是镇武司出来的老手,表面功夫做得极其漂亮。
“铁主簿费心了。”
我将计划书放回书案,“杨文礼那边,肯定会全程‘陪同’,寸步不离吧?”
铁棠搁下笔,揉了揉眉心,“那是自然。咱们这点阵仗,在他眼里不过是走个过场。”
“所以,要取得丙三类税虫样本,需要制造点意外!”
铁棠眼睛一亮:“意外?”
我指了指其中一个检查项目,“在这里添加一条:检查排水和排污情况。”
……
次日一早,杨文礼果然派了心腹税吏早早候在幽州监衙门外。
铁棠不再多言,豁然起身,沉声道:“出发!”
他率领我们一行五人,四个同样戴着面具戒律枢“税吏”,在来人的引领下翻身上马。
一行人快马加鞭,朝着城西方向疾驰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座笼罩在淡淡雾气中的山峦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山势并不险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还未靠近山脚,森严的戒备便已扑面而来。
首先是外围的明哨暗桩,每隔三十丈,就有一个哨岗,占据制高点,更别说躲在暗处的暗稍。
稍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即支援。
紧接着,眼前出现一座由整块尘微石雕刻而成的巨大阵台,宛如一个放大的尘微台!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金色天道真气在阵台表面的纹路中游走。
空气中弥漫着低沉的嗡鸣,令人惊悸!
随行的百工坊税吏介绍道:“天道金税大阵!此等阵台,一共有八座,按八卦方位布设,将方圆十余里地脉尽数锁拿,连只苍蝇也休想无声无息地飞进去!”
旋即意识到我们的身份,又尴尬一笑,“当然,跟京城的三十六座阵台没法比!”
一块巨大的玄黑色界碑矗立在唯一通行的山道入口。
上面三个血红大字:百工坊!
旁边一行小字,“镇武重地,擅入者死!”
字迹凌厉,隐隐透出煞气,绝非虚言恫吓。
杨文礼早已等候在界碑旁,脸上堆着笑容。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着锦缎华服的中年人。
“铁主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文礼抢前一步拱手笑道,随即侧身引荐,“这位是阴家七爷,阴永信。整个税虫基地的日常运转,都由七爷亲自掌舵。”
我心中暗凛,阴永信?阴永昌的弟弟,阴九章的兄长!
看上去没有那种世家弟子的倨傲,多了几分官场的圆滑。
“铁主簿,久仰,久仰!”阴永信同样抱拳行礼,目光却在我们身上扫过,带着一丝警惕。
杨文礼道:“里面请!”
我们正要进去,阴永信却伸手拦住:“且慢!”
我们五个人一愣,只听他缓缓开口道:
“铁主簿,诸位同僚,今日戒律枢莅临百工坊,是为公事,自然要公事公办。此地乃朝廷重器所在,百工坊自有百工坊的铁律章程,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他顿了顿,“还请……按规矩行事。”
两名百工坊税吏快步上前,手中各自捧着一个托盘。
阴永信道:“请出示戒律枢此行公函,并留下税纹备案。”
我们看了一眼铁棠,铁棠微微颔首,于是纷纷在税纸上留下税纹。
当然,我用的是铁棠的心腹随从秦凡的税纹,就算他们拿到尘微台核验,也查不出异常。
待完成之后,杨文礼道:“铁主簿,就不用如此麻烦了吧?”
阴永信对铁棠深深一揖:“永信也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啊!还请铁主簿体谅则个!”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红脸白脸唱双簧!
杨文礼假意求情,实则拱火;阴永信唱黑脸,搬出制度和大帽子压人,堵得你无话可说。
这阴家老七,果然是个老油条!
铁棠静静看着阴永信,面无表情道:“公门办事,自然是谨慎为好!铁某身为戒律枢主簿,更应带头遵守章程,岂能因身份而例外?”
话虽如此,口气中依然带着几分不悦。
他上前取起笔墨,签下自己官职和姓名,并在税纸上留下了税纹。
两人将我们一行人让进了阴家祖地。
进入山门,几条宽阔整洁的石板街道延伸而去。
两旁屋舍俨然,多是新建的灰砖大院,与想象中破败村落截然不同。
路上不时有身着税吏服的巡逻而过,警惕地扫视着进入的每一个外人。
阴永信也顺势介绍道,“铁主簿请看,这里便是我阴家祖地。”
“三十年前,还是穷乡僻壤的无名小村,百姓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都填不饱肚子。但自从九章探花及第,又蒙朝廷重信托付税虫之责,此地已成了拱卫天道的朝廷重地。”
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他正说着,众人路过一个与周围崭新院落格格不入的地方:一间低矮破落的小草屋。
茅草顶早已发黑霉变,土墙斑驳欲倾,几处地方甚至露出了朽烂的椽子。
在这片光鲜的村落里显得格外碍眼和寒酸。
阴永信指了指那屋子,语气却有些郑重:“瞧,这便是当年九弟求学苦读时的破房。如今村落修建,家族兴旺,但这破屋是九弟起家的根本,特意保留下来,连里面一桌一凳都未动过分毫,名曰‘九章书斋’,以警醒后人,莫忘寒窗之苦,报效朝廷之心!”
只见那歪斜的门楣上,确实挂着一块同样陈旧的木牌,刻着“九章书斋”四字。
我心中猛地一凛。
原来这位搅动天下风云、位高权重的阴探花,少年时便是在这间破败不堪的草屋里熬出来的!
这间被刻意保留、如同“圣迹”般展示的破屋,分明是阴家精心打造的图腾!
是他们用来标榜“寒门贵子”传奇、凝聚人心、彰显权势的绝佳道具!
只是阴九章死了这件事,难道他们真不知情?
铁棠打量了一眼牌匾,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阴探花少年励志,寒窗苦读终成大器,确是我辈楷模。”
……
一行人没再停留,跟着阴永信很快来到一处气派不凡的大宅院前。
门楣上高悬“阴家祖地”的匾额,侧门旁立着“百工坊税虫基地”的石碑。
他们先将铁棠请入宗祠正堂看茶休息,以示郑重。
杨文礼陪坐一旁看茶,寒暄。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对我们四个道:“诸位奉令核对账目文册,请随我来隔壁偏院签押房交接。”
我们跟随他来到旁边的一间厢房,上面挂着个牌子:录事房。
屋子中央空地上,摆放着五口巨大的的红木箱子。
那管事笑着道:“这是杨主簿吩咐为核查准备的往年卷宗副本,都在这里了,方便诸位查验!”
说完,他便带着房内其他人退了出去,只留我们四人。
管事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离开最近的一口箱子:“权当给诸位上差路上添些茶水钱,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多多美言……”
里面赫然露出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白花花的银子!
那刺目的银光几乎照亮了昏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