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下午,我们一行人抵达了青城山下的致远学宫。
学宫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庄严肃穆,与不远处青城派的道观遥相呼应,堪称蜀州一文一武两大圣地。
其在本朝文坛地位超然,出过数位翰林院学士、封疆大吏,清誉极隆。
镇武司与这等清贵之地素无太多瓜葛,学宫方面也只派了一位姓王的普通博士前来接待,态度不咸不淡,安排我们住进了一处僻静的客院。
我对此乐得清静,正好避开不必要的应酬。
安顿下来后,在学宫内的石板路上,我们迎面遇上了学政李文博。
他正与几位老儒边走边聊,只瞥了我们一眼,转身与他人谈笑风生。
杜清远一见,立刻眼睛放光,整了整衣冠就想凑上去打招呼:“李学……”
我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蠢材!李学政是此次辩论的评判之一,众目睽睽之下,你上前套近乎,他岂能理你?避嫌都来不及!”
杜清远委屈道:“可我那套‘白马非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法子,都是他教的啊!”
“正因如此,他才更要装作与你不熟。”
我将他拽到一旁,“他在蜀王治下为官,许多话他不能明说。教你辩论之术,是借你之口,传他之意。此事你知我知即可,绝不可再与第三人言,更不能在人前表露你是他的‘门徒’。”
杜清远挠了挠头,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就是他的嘴替!”
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不,从你站上辩论台那一刻起,你代表的是我镇武司的态度,是我的意志。与李学政,须得撇清干系,不能给他惹是非。”
杜清远这才彻底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郑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我们便在学宫客院住下。
李长风悄无声息地在四周查探了一圈,回来后对我微微颔首,示意并无异常,我心中稍安。
……
翌日,三月十五。
天才蒙蒙亮,学宫内便已人声鼎沸。
至善堂内外,挤满了来自蜀州各地的学子,个个神情激动,交头接耳。
当我身着镇武司官服步入会场时,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其中夹杂着阵阵嘘声。
蜀王朱麟素有“逍遥王”之称,又喜好风雅,舍得在文人学子身上花钱,在士林中声望颇高。
而镇武司作为武官系统,在这些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学子眼中,自然是粗鄙不堪。
加之近期对江湖的整顿触及不少与藩府有勾连的利益集团,引来恶感也在意料之中。
我对这些嘘声置若罔闻,径直走向给我安排的席位。
辩论由学宫院长郑玄明亲自主持。
学政李文博作为官方代表,自然被奉为上宾,坐在主评判席上,神色平静。
我的目光扫过二楼,那里有一个精致的包厢。
门口侍立着几名守卫,身着蜀王府侍卫服饰。
我心中冷笑,看来蜀王今日果然亲临,只是不愿轻易现身罢了。
辩论开始前,郑玄明院长却临时起意,走到我面前,拱手笑道:“江大人大驾光临,令我学宫蓬荜生辉。大人虽为武将,然见识不凡,不知可否赏光,屈尊担任今日评判之一?”
这老狐狸,分明是想把我拖下水。
将我置于风口浪尖,甚至可能想借此模糊镇武司不参政事的立场,从而落人口实。
我岂能让他如愿?
我当即起身,客气地回绝:“郑院长厚爱,江某心领。在下一介武夫,于经义辩论实是门外,就不主动献丑了。评判之事,关乎公正,还是请院长与李学政等大贤主持为好。”
我话语谦逊,但姿态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郑玄明脸上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又寒暄两句,便转身踱回主位。
我坦然落座,能感觉到周遭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有轻视,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这正是我要的效果。
置身事外,方能纵观全局!
铛!
一声清越的罄响,压下了全场的嘈杂。
院长郑玄明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静心!今日我致远学宫,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乃为探讨‘王法与藩禁’之要义。除却蜀州文坛久负盛名的张谦、王皓、李瑾三位才子,今日尚有一人报名参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杜清远身上:“便是镇武司三品税吏,杜清远杜税吏。杜清远乃青州名门之后,想必……亦有高见。”
话音刚落,会场内顿时响起一片更大的嘘声和满堂的哄笑!
“看!那就是‘杜大嘴’!天天在茶肆跟贩夫走卒吵嘴的那个活宝!”
“镇武司没人了吗?派这么个纨绔来丢人现眼?”
“好歹是名门之后…万一真有高见呢?”
在一片讥讽声中,杜清远脸上那点故作镇定的表情消失了。
索性把脖子一梗,狠狠瞪了回去!
他整了整衣袍,还故意把镇武司的腰牌晃得叮当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晃上了辩台。
郑玄明介绍完四位辩手,捻须微笑道:“百家争鸣,以文会友。今年学宫辩论议题是‘王法与藩禁’,关乎国体,想必诸位都已深思。老朽便不再赘言,现将这方天地,交由诸位才俊各抒己见。”
按照流程,四位辩手需先依次登台阐述己方观点。
首先上场的是学子张谦,他面容端正,声音清朗:“学生以为,藩治天下,首要在于‘拱卫中央’。藩王乃皇室屏障,坐镇要冲,可保地方安宁,抵御外侮。昔年北疆不稳,正是靠几位藩王率军驰援,方保社稷无虞。此乃藩屏之利一也。”
台下不少学子点头称是。
接着是王皓,他姿态从容:“张兄所言极是。学生补充一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藩王与陛下血脉同源,相较于流官,忠心毋容置疑,管理亦更顺畅。此乃家国一体之根本,藩屏之利二也。”
这话引得一些对朝廷任免不满的学子共鸣。
最后是李瑾,他略显倨傲:“二位仁兄高见。学生尚需指出,藩王久居封地,熟知民情风物,施政可因地制宜,更为灵活。反观某些中央机构,条条框框,不接地气,难免扰民。此乃藩屏之利三也。”
三人观点抛出,台下支持藩治的声浪明显高涨。
轮到杜清远登场。
他深吸一口气,先冲四方胡乱拱了拱手,扯开嗓子道:“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我就知道,树大分枝,枝太壮了就得砍!”
此话一出,原本祥和文雅的氛围,瞬间画风一变!
杜清远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这叫‘强干弱枝’!历史上尾大不掉,最后闹出‘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的教训还少吗?削藩,就是为了江山长治久安!让该管事的管事,该听话的听话!”
他这话虽糙,但理不糙,而且直接点出了“造反”这个敏感词,顿时让台下安静了片刻。
有鄙夷其粗俗的,也有暗中觉得解气的。
自由辩论环节开始。
张谦率先反驳:“兄岂可危言耸听?同源同宗,正为江山永固。远的不说,汉初分封,亦有文景之治;唐初宗室镇守四方,乃有贞观盛世!岂能因噎废食,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他引经据典,台下不少学子纷纷点头称善。
杜清远却像是早等着这句,不慌不忙道:“哈!张兄你这就不地道了!光捡好的说啊?你怎么不提汉朝还有个七国之乱?唐朝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那皇位是怎么来的?玄武门里杀的是外人吗?哦,对了——”
他顿了一下,“咱们本朝太祖爷的堂兄,当年好像也……”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台下顿时一片吸气声。
这厮真是口无遮拦!
王皓见势不妙,急忙打断:“杜兄!辩论当以理服人,何必牵扯前朝旧事,影射宗室?”
李瑾见理论上压不住,上前一步,用折扇指着杜清远,语带极尽的讥讽:“与杜兄这等人物论史,实乃对牛弹琴!一介武夫,怕是连《史记》、《汉书》都未读全吧?听闻杜兄平日流连青楼勾栏,瓦舍嬉戏,如此私德,也配在此妄谈国策?我看,怕是背后有人指使,特地来此哗众取宠吧!”
人身攻击,开始了!
这恶毒的话引得了满堂哄笑,尤其是蜀王阵营的学子,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杜清远一听这个,非但不怒,反而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
我心中也暗笑,看来给他们挖好的坑,他们不但没有避开,还主动跳进去了!
只见杜清远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说不过道理,就开始扒拉私德了?”
“好!好得很!既然诸位自诩君子的才子先不要脸了……”
杜清远猛地吸了口气,“你们要聊私德是吧?行!那咱们今天就好好聊聊,什么叫真正的‘男盗女娼’,什么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狼心狗肺’!”
我轻轻抿了一口茶,双手抱胸,向椅背上一靠。
好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