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的指针,虽已悄然来到初春。
但,巍巍昆仑山脉,却依旧笼罩在严冬的冰冷风雪之中。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刻刀,裹挟着冰冷的雪沫,呼啸着掠过陡峭的山崖。
目光所及,天地间唯余一片苍茫。
在通往光明顶的山道上,一座无名山峰的陡峭半山腰处,隐藏着一个天然的洞穴。
洞口被经年累月形成的厚重冰凌,以及枯死垂落的藤蔓巧妙遮掩。
若非深知内情,且身负轻功之人,纵然近在咫尺,也绝难发现这处所在,更遑论攀登而上。
此刻,数道颜色各异的身影,正顶着能刮破人脸的风雪,正在艰难前行。
他们的动作轻盈,身手矫健,显然都身负着不俗的武功,在这风雪中保持着惊人的速度。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须发皆白的老者,但他的双目开阖间精光闪烁,显然是内家高手。
在他身后跟着的,也无不是精锐。
一行人施展轻功,轻而易举的攀上半山腰上的洞穴,没有丝毫停歇。
洞穴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宽敞许多,俨然一个不小的厅堂。
中间的空地,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欢快地跳跃舞动,不仅照亮了洞内沉沉的黑暗,也将刺骨的阴寒给驱散了。
温暖的光影投在四周的岩壁上,映出两个早已在坐在篝火边上身影,他们静静的等候着。
洞口脚步声传来,虽然脚步声细微,却无法瞒过他们的耳力,几乎是同时的转过了身。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洞口方向。
其中那个胖大和尚,看到出现在洞口的来人,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弥勒佛般的笑容,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率先打破了洞内的寂静。
“哈哈.......鹰王,你也到了啊!”
这一声招呼,声音极大,也道明了刚刚进来的这一行人的首领身份!
正是那位雄踞江南,自立天鹰教。
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白眉鹰王,殷天正!
殷天正身材异常魁梧,虽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毫无龙钟之态。
尤其那一双斜飞入鬓的白眉之下,目光开阖间精光闪烁,不怒自威。
他踏入洞内,先是随手拍打了下肩头与衣袖上沾染的落雪,动作从容不迫。
随即他缓缓开口,声若洪钟,在洞内激起隐隐回音,朗声笑道:“呵呵,冷先生,说不得,没想到这昆仑风雪也没能拦住二位。”
“你二位倒是比殷某,还快上一步。”
随着他这声称呼,篝火旁那两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那位面容冷峻如同石刻,身穿文士长衫,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正是五散人中以冷静寡言着称的冷面先生冷谦。
而另一位,挺着个圆滚滚,如同揣了个大布袋般的肚子,脸上总是挂着笑眯眯神情的胖大和尚,自然便是人称布袋和尚的说不得了。
冷谦只是朝着殷天正这个方向,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了一下,连嘴角都未曾牵动分毫,就算是打过招呼。
旋即,他就又恢复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
“哈哈哈,那是自然!”
说不得和尚闻言,则是哈哈一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自己那颇具规模的肚皮,浑身的肥肉都随之颤动。
“那可是杨左使啊,他可是多年不曾这般郑重其事地发英雄帖了,而且还是为了推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让他来当我明教的教主,这可是天大的稀奇事!”
“这等稀奇事,百年难遇,和尚我怎能不早点动身,来凑凑这场大热闹啊?”
殷天正微微摇头,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到火堆旁,伸出大手烤着火,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耳朵忽然微微一动,转头看向洞口方向。
见他神色有异,冷谦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也再次抬起,说不得和尚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三个人,六道目光,同时警惕的投向了那被风雪帘幕笼罩的洞口。
片刻的寂静之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一个声音略显尖细,带着几分独特癫狂语调的抱怨声音,便抢先一步,混着风声灌了进来,由远及近。
“鹰王!殷老哥,我周巅老远就瞧见你背影了,扯着嗓子喊了你几声,你这老哥哥居然理都不理我!”
“害得我这一路紧赶慢赶,差点把这双老腿都跑断了!”
话音未落,一道瘦削的身影,如同被风吹进来的落叶,又带着点蛮横的冲劲,嗖地一下窜进了山洞,带进凛冽的寒气。
来人衣衫略显凌乱,头发上、眉梢间都沾着尚未融化的晶莹雪沫。
虽是如此,但他的脸上表情丰富多变,眼神灵动中透着一股子狂放不羁。
他倒是爽快,人进来了,名号也自己喊出来了。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五散人中性子最为跳脱,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人称疯疯癫癫的周巅!
周巅一进来,双脚刚在洞内站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洞内,看到篝火边的冷谦和说不得,脸上那点抱怨瞬间被大大的笑容取代,咋咋呼呼地说:“冷先生好!”
“说不得,你这胖和尚,平日里看着笨重,怎么跑起路来,倒比我这瘦子还利索,竟然抢在我前头了!”
说不得和尚摸了摸自己光溜溜,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脑门,声音震得篝火都似乎晃了晃,哈哈笑道:“非也非也,不是和尚我脚程快,实在是你周巅太磨叽!”
“瞧你这模样,肯定路上又被什么山鸡野兔给吸引了过去,耽误了功夫吧?”
周巅眼睛一瞪,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枉,双手挥舞着,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连忙辩解说:“谁磨叽了?谁磨叽了啊?”
“天地良心!”
“我周巅一接到杨逍那厮的信,可是立马就收拾东西,马不停蹄地出发了!”
“这一路上,我周巅那可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一刻都没敢耽搁啊!”
殷天正看着周巅那急赤白脸,恨不得指天发誓的模样,不由得莞尔。
他带着几分戏谑,打趣道:“周巅啊周巅,你刚刚自己都亲口说了,连我这个老家伙都追不上,又怎么能追得上说不得这个看似笨重,实则脚下仿佛抹了油的胖和尚呢?”
“鹰王!你……你这话可就太过分了啊!”
周巅气得原地跳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没好气道:“我周巅承认,我的轻功是稍微……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但也没那么差吧?”
“冷先生,你向来公道,你给评评理!”
一直沉默是金,仿佛神游天外的冷谦。
此刻被周巅点到名字,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周巅身上停留了一瞬,惜字如金,却依旧吐出几个清晰的音节:
“的确如此。”
“你武功,还是可以的。”
说完这短短几个字,他便再次闭上嘴巴,目光重新投向那跳跃不定,散发着温暖的篝火火焰。
瞧那模样,就仿佛他刚才那句评价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再与他无关。
周巅听到冷谦这简短的认可,却如同得了皇帝的嘉奖一般,脸上瞬间笑开了花。
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殷天正,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很是开心的说:“听听!听听!冷先生都这么说了!”
“他的话,总做不得假吧?”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
说不得和尚看着他这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人家冷先生是性情宽厚,给你这浑人留几分薄面,你怎么还顺着杆子往上爬,当真了呢?”
“哼!”
周巅双手叉腰,脑袋昂得更高,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冷哼道:“哼,反正我就是不慢!”
“彭和尚和张中那两个家伙就在我后头,他们比我还慢点呢!”
“难道他们的轻功也不行嘛?”
周巅两手一摊,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好你个周巅!”
“贫僧这才刚到洞口,连口气都没喘匀,就听见你在背后编排我!”
一个浑厚沉稳,却又带着几分了然笑意的声音,适时地从洞口传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周巅的嚣张气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道身影依次沉稳地走入洞中。
为首一人,身穿一袭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袍,方面大耳,神态威猛,手持一串乌木念珠,面容慈和温润,眼神却清澈坚毅。
此人正是五散人中素有名望,常奔走于抗元事业的彭和尚彭莹玉。
走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头戴古朴铁冠,面容清癯消瘦,颇有仙风道骨之姿的道人。
此人不是别人,乃是铁冠道人张中。
而在这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人,其中身材健硕,步履沉稳,面色坚毅,却带着些许风霜之色的中年男子。
若是邱白在此,定能一眼就认出。
此人,正是他当初在江州船上,于元廷密宗番僧手下仗义下出手,相救的起义军首领周子旺!
“彭和尚!张道长!”
周巅见到来人,脸上那点嚣张立刻消失不见,换成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
“误会!天大的误会!”
“我周巅对彭和尚你那是佩服的,怎么会说你坏话?”
“我刚刚是在说张道长……呃。”
周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没说出来,只是模棱两可的说了句。
“其实也不是……”
他越是想解释,越是语无伦次。
如此一来,倒是引得洞内众人一阵善意的轻笑。
连冷谦的嘴角,似乎都牵动了一下。
随着彭莹玉、张中与周子旺的到来,加上早已在此的殷天正、冷谦、说不得和周巅,明教最高层的核心力,几乎就在此了。
除了态度不明确的杨逍,以及行踪飘忽的青翼蝠王韦一笑,四大法王,以及五散人全体,能来的人都已经在这风雪山洞中齐聚!
五行旗势力虽大,但乃是教主直属的武装力量,与这些各自拥有不小独立性的法王、散人,在立场和利益上并非完全一致。
彭莹玉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温和地扫过洞内的熟悉的面孔。
待众人笑声稍歇,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声音沉稳,缓缓开口。
“诸位兄弟,杨左使信中提及,欲推举他门下一位名叫邱白的年轻人,接任我圣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
“此事关系圣教未来,不知……大家都有何看法?”
周巅双手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抄,歪着头,脸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还要做出一副深沉思考的模样,抢着发言。
“邱白?这名字听着都陌生得很!”
“这名字听着倒是清爽!”
“可这人是谁啊?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我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底细更是一片模糊,来历不明!”
“这让我们怎么支持?这让我们等如何决断?”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决,甚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说:“反正我周巅把话放在这里,只要不是他杨逍自己来当这个教主,换做其他任何阿猫阿狗,我周巅都得先掂量掂量他够不够斤两!”
冷谦端坐如钟,连姿势都未曾改变。
只是在周巅说完后,他稍作沉吟,然后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信息太少,无法判断。”
彭莹玉点了点头,对两人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接过话头,提供了自己掌握的关键信息,声音清晰的说:“据贫僧多方打听,若江湖上没有第二个同名同姓,且能在短时间内引得杨逍如此重视的邱白,那么杨左使所推荐的此人,应当便是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被武林同道冠以君子剑美誉的武当派高徒,邱白。”
“君子剑邱白?”
听到这个名号,站在殷天正身后那名一直沉默聆听,气质精干的年轻人不由得惊疑出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他上前半步,对着殷天正和诸位前辈拱了拱手,语气带着确认的口吻说道:
“父亲,诸位师叔伯,若真是此人,孩儿倒是有所耳闻,还见过他一面!”
“他乃是武当张五侠张翠山门下的亲传弟子!”
“年前曾单枪匹马在金陵,于众目睽睽之下,正面击败了少林派四大神僧之一,以龙爪手威震江湖的空性神僧!”
“哦?”
周巅闻言,脸上瞬间瞬间转变,露出了难掩的惊讶之色,好奇道:“这么能打?连空性那老……家伙的龙爪手都能正面破去?”
“我滴个乖乖!”
“难怪杨逍这么卖力地顶他!”
周巅眼眸微眯,幽幽说:“这是找了个硬茬子啊!”
一直沉默寡言的冷谦,此刻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这也是在场许多人心中的疑虑。
“可他邱白毕竟是武当派的人,乃正道翘楚。”
“如何摇身一变,他成了我明教中人?”
“此事,颇为蹊跷。”
“冷先生所虑,不无道理。”
铁冠道人张中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心思缜密,沉声说:“然而,我圣教源流复杂,教义广博,向来海纳百川,并未严格限制教徒出身何门何派,只问其心是否向明,其志是否抗元。”
“他本是武当弟子,仰慕我教教义,如今若自愿投入杨左使门下,从教规程序上讲,并无不可逾越之处。”
话说到这,张中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幽幽道:“问题的真正关键,或许并不在于他的出身,而在于……杨逍为何要推他出来?”
“杨逍是真心为圣教寻一明主,还是另有一番我们尚未看透的谋划?”
“这,才是需要我们弄清楚的根源。”
“我在想........”
布袋和尚说不得一直眯着眼睛,那双小眼睛里精光闪烁,此时他摸着肥厚多肉的下巴,提出了颇为大胆的猜测:“莫非……这是杨逍那家伙玩的垂帘听政的把戏?
他自己碍于当年之事,不便直接上位,便特意寻个武功高强,年轻识浅的后生来做傀儡,放在台前充门面,他自己则在幕后掌控实权,运筹帷幄?”
“若真如此,其心可诛啊!”
彭莹玉听完说不得这个猜测,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肯定的说:“贫僧觉得.......,或许……是你们先入为主,小觑了此子亦未可知。。”
他说完,转头看向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周子旺,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周子旺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洞内这几位明教巨头,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然后ta抬起头,神色凝重地开口说:“诸位师叔,鹰王前辈,若杨左使所推荐的邱白,真是晚辈在江州有幸结识的那位……”
“那么,晚辈可以断言,他绝非是什么易于操控,任人摆布傀傀儡。”
周子旺回想起在江州船上的经历,眼中依旧残留着震撼,神色认真的说:“他的武功……极高!”
“高到晚辈根本无法揣度其深浅!”
“当时追杀我的那些密宗番僧,个个都是好手,凶悍异常,但在他的剑下,竟如同土鸡瓦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郁的后怕,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感慨道:“若非他当时仗义出手,晚辈此刻恐怕已成为元廷功劳簿上的一笔了。”
“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甚至……是晚辈穷尽一生,拍马也难以企及的境界!”
听完周子旺这番基于亲身经历的描述,殷天正那雪白的长眉不由得微微蹙起。
他沉吟片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沉声问道:“周子旺,依你与他短暂接触来看,抛开武功不谈,这邱白……为人品性如何?”
周子旺朝殷天正再次拱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回鹰王,若此邱白便是彼邱白。”
“那么,晚辈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信任、值得托付之人。”
“他对于元廷的暴政,对于百姓的苦难,显然怀有深切的不满,是真心想要反抗暴元,澄清玉宇的志士。”
“若他真心加入圣教,以其武功与志向,于我教而言,绝对是值得竭力拉拢的强大助力。”
殷天正闻言,不置可否,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又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一直沉稳站立的儿子殷野王身上。
“野王,你在江南,跟他接触过。”
“对此事,你怎么看?”
殷野王上前一步,沉吟道:“父亲,孩儿的想法,与周兄大致相同。”
“此子对其失踪的恩师张翠山极为孝顺,不远千里,独自前往金陵,妥善处理了与龙门镖局的旧日恩怨,行事果决且颇有担当。”
“可见其重情重义,并非凉薄之辈。”
“就年轻人而言,已很是难得了。”
不过,他却话锋一转,也提出了眼下最大的不确定性。
“只是……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尚不能完全、确定无疑地证实,杨左使推荐的这位身在西域的邱白,就一定是江湖上名声在外的那个君子剑邱白。”
“身份未能彻底坐实之前,一切还需保留余地。”
“嗯,好了!”
殷天正眼眸微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中精光内敛,他呵呵一笑,声音洪亮,瞬间压下了洞内细微的议论声。
“不管此邱白是不是彼邱白!”
“我们现在需要聚焦的核心,并非纠结于他名字的真伪,而是要判断,他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有没有服众的资格,坐上我明教教主这尊至高无上的位子,以及……”
鹰王目光扫过众人,冷冷道:“我们这些人,到底要不要答应杨逍这突如其来的提议!”
“鹰王所言,正是此理。”
张中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并补充道:“自阳教主神秘失踪以来,我圣教内部群龙无首,犹如一盘散沙,各大势力各自为战,力量分散,内耗严重。”
“甚至连反元大业,也因此屡受掣肘,错过了不知多少良机。”
“若能借此契机,选出一位能令各方信服,众望所归的新教主,重振旗鼓,凝聚力量。”
“于我明教的长远发展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变好事之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