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的梆子声还在檐角回荡，贾悦房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
她攥着剪刀的手心里沁出薄汗，听着窗棂被撬动的细碎声响，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她第三次确认计划的每一步，可当真正的危险逼近时，心跳还是撞得肋骨生疼。
\"咔嗒\"一声，抽屉锁扣断裂的轻响混着窗纸撕裂的脆响。
贾悦猛地掀开帐子，月光从掀开的窗缝漏进来，正照见个穿月白小袄的身影僵在桌前。
那是赵姨娘身边的彩霞，手里攥着那本\"账册\"，发顶的银簪子歪到耳后，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哪里来的贼！\"院外突然响起李纨的唤声，羊角灯的暖光先一步撞进房里。
贾悦望着李纨举灯的手稳得像山，忽然想起前日在稻香村，这寡居的大奶奶把茶盏往桌上一墩：\"五丫头要做什么，我虽不能明火执仗帮你，暗里递个灯烛总是行的。\"此刻那灯芯烧得噼啪响，将彩霞脸上的慌乱照得纤毫毕现——她嘴唇抖得像筛糠，月白小袄的后襟被冷汗浸透，在地上洇出团暗渍。
\"大奶奶！\"贾悦披着斗篷冲过去，指尖故意蹭过烛台，沾了满手灯油。
她望着地上的\"账册\"，喉间发紧——那本《花间集》的封皮被彩霞攥出褶皱，可里头夹着的半张当票边角还露在外头，那是她前日在赵姨娘房外拾到的，当主正是彩霞的哥哥。
院外忽然传来金镯子相撞的脆响。
王熙凤掀开门帘时带起一阵冷风，鬓边的赤金步摇晃得人眼花：\"怎么回事？\"她扫了眼地上的彩霞，嘴角勾起半分冷笑，\"平儿，把人带下去。\"
平儿应了声，刚要上前，彩霞突然\"扑通\"一声磕在地上，额头撞得青砖响：\"奶奶饶命！
是姨奶奶让我来的！
她说五姑娘要拿账册去老太太跟前告她，让我偷出来毁了......\"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算到赵姨娘会急，前日在邢夫人房外听见\"庶女终究上不得台面\"时，就把赵姨娘近半年挪用月例的账册誊了三份——一份藏在史湘云处，一份缝在枕头里，最后一份，她故意漏了半页当票在假账册里。
此刻听着彩霞的哭嚎，她盯着王熙凤的眼，见那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兴味。
\"带回去审。\"王熙凤甩了甩帕子，金镯子在腕间转了个圈，\"平儿，把这屋子的烛火都点上，仔细别漏了什么。\"
贾悦望着彩霞被架出去时发颤的小腿，忽然想起赵姨娘昨日在廊下掐着贾环耳朵骂\"连个庶女都比不过\"的模样。
她转身从妆匣里取出个檀木盒子，盒盖一开，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凤姐姐，这是我前儿整理旧物时翻到的，原想着是府里的账，该呈给老太太过目。\"
王熙凤接过账本的手顿了顿。
她翻到第三页时，眼尾微微上挑——赵姨娘名下的月例银，从二月起每月多支五两，批注里写着\"给环哥儿添笔墨\"，可底下却压着行小字，是彩霞哥哥的当票编号。\"你倒是早有准备。\"她合上账本，指尖敲了敲盒盖，\"明儿我亲自送老太太那去。\"
贾悦望着王熙凤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忽然听见廊下传来小丫鬟的窃语：\"老太太传话了，让五姑娘和凤奶奶卯时三刻去上房。\"她摸了摸发顶的银簪，那是贾母去年赏的，此刻压得头皮生疼——这一步走对了，可赵姨娘背后还有邢夫人，这潭水，才刚见着底。
卯时的雾气还没散，贾悦跟着王熙凤进上房时，贾母正捏着佛珠拨得飞快。
她眼角的皱纹绷成一道线，见着王熙凤手里的檀木盒，声音像敲在冰上：\"凤丫头，这是怎么说？\"
\"老太太明鉴。\"王熙凤把账本翻开，指腹点着那行小字，\"赵姨娘的月例，原是该环哥儿用的，可这当票......\"她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哭嚎声。
赵姨娘披头散发撞进来，鬓边的绢花歪在肩头：\"老太太冤枉！
我哪敢动府里的钱，定是有人陷害......\"
\"娘，你别说了。\"贾环从赵姨娘身后挤出来，脸色白得像纸，\"是我让你多支月例的，我想买个西洋自鸣钟，可五姐姐总说我花钱没算计......\"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埋进袖子里。
贾母的佛珠\"啪\"地断了线。
红珊瑚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她盯着贾环的眼神像淬了冰：\"你母亲没脑子，你也跟着没脑子？\"又转向赵姨娘，\"你这当娘的，不好生教导儿子，倒带着他学这些腌臜事！\"
赵姨娘扑通跪下，眼泪把青缎子鞋面都打湿了：\"老太太，我真不是故意的......\"
\"够了。\"贾母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扣你半月月例，半年不许进我房里。
环儿禁足三月，不许出院子。\"她扫了眼贾悦，目光软了些，\"悦丫头，你去佛堂帮我抄两卷经。\"
贾悦跟着丫鬟往佛堂走时，听见身后赵姨娘的哭嚎渐远。
她摸着袖中那半张当票，想起昨夜史湘云在芦雪广说的话：\"你这局布得巧，可赵姨娘倒了，还有邢夫人呢。\"此刻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她望着廊下议论纷纷的仆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五妹妹。\"李纨的声音像片落在肩头的雪，\"老太太今儿早上说，明儿要请南安太妃来园子里赏梅。\"她递过个锦帕，里头裹着块桂花糖，\"你且收着，有些话，等过了这阵再说。\"
贾悦望着李纨转身的背影，看着她青灰色的裙角扫过积雪。
她舔了舔唇上的糖渣，甜得发苦——这府里的风，从来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