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的鹦鹉确实哑了。
第二日卯正，贾悦带着碧桃来给贾母晨昏定省，才到廊下便觉不对。
往日里这时候，绿毛鹦鹉早扑棱着翅膀在廊柱上跳脚，扯着嗓子喊\"宝兄弟来了\"，今儿却只余竹笼里细弱的啄食声。
\"老太太昨儿后半夜咳得厉害。\"张妈掀开门帘，脸上带着倦色，\"王夫人守了半宿，刚去换衣裳。\"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贾母倚在软枕上，鬓发松散，平日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蒙着层雾。
贾悦上前请了安，指尖触到贾母手背时惊了惊——原该暖融融的皮肤竟凉得像浸了水的帕子。
\"悦丫头来了......\"贾母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攥住她腕子，\"你替我去前头看着，别让那些混帐东西......\"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锦帕掩住嘴，指节泛白。
贾悦忙轻拍她后背，眼尾瞥见妆台上摆着的药盏——琥珀色药汁凝着层油皮，分明是宁国府昨儿送来的\"百年野山参汤\"。
出了荣庆堂，冷风裹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碧桃递来手炉，被她摆手推开：\"去请三姑娘到秋爽斋，就说我有急事相商。\"
秋爽斋的湘妃竹帘刚被掀起，探春便裹着葱绿掐牙棉斗篷进来，鬓边的珍珠攒花坠子随着步子轻晃：\"五妹妹，我刚听说宁国府的珍大哥哥在宗学里放话，说要重分祖产？\"
贾悦将茶盏往她跟前推了推：\"可不是？
昨儿焦大在府门口骂监督司，今儿贾珍就借着宗亲大会发难。
三妹妹可知，那祖产簿子自老太爷故去后便收在祠堂，钥匙在大太太房里锁着。\"
探春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眉峰微蹙：\"他急什么？
不过是看老太太病着，王嫂子又素日里软和......\"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脚步声，李纨掀帘进来，鬓角沾着雪星子，手里攥着个青布包裹。
\"这是沈公子差人送来的。\"李纨将包裹放在案上，压低声音，\"我让周瑞家的拦着前头，说是给老太太送参汤。\"
信笺展开时带起一阵墨香，沈墨的小楷力透纸背：\"近日都察院有御史奏本，言及金陵世族内务混乱，恐损朝纲。
贾府若再闹得沸反盈天，怕要成了出头鸟。\"
贾悦只觉后颈发紧，指尖捏得信笺簌簌响。
李纨伸手按住她手背：\"我昨儿去佛堂，听见赵姨娘跟贾环说'老太太这病来得蹊跷'，你......\"
\"二嫂子放心。\"贾悦将信折起收进妆匣，眼尾微挑，\"我倒要谢他们急着跳脚。\"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史湘云裹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撞进来，发上的珊瑚珠串叮当作响：\"我在园子里听小鹊说，贾珍那老货要在十五的家宴上提分产！
悦丫头，咱们可不能由着他作践！\"
探春给她斟了盏茶：\"云丫头且慢些，五妹妹正想着法子呢。\"
\"法子？\"史湘云端着茶盏顿住，\"我倒有个主意——与其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立威！
你素日里总说要护着府里的根基，这回便大大方方站出来，说要查核祖产，再请个德高望重的老长辈主持，看他们还敢说嘴！\"
贾悦望着案头跳动的烛芯，忽然笑了：\"云丫头这主意妙。
若咱们自己先把宗产理得明明白白，便是有人想挑刺......\"她指尖轻点桌面，\"也得先过了那核查组的眼。\"
\"你是说......\"探春眼睛一亮，\"请大老爷房里的大太太？
她素日里不管事，却最讲规矩。\"
史湘云拍着桌子直乐：\"正是！
大太太若肯出头，贾珍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驳她的脸！\"
正说着，小福掀帘进来，手里捏着张纸条：\"姑娘，门房张伯说宁国府的赖升家的刚去了薛大傻子的院子，手里还提着个锦盒。\"
贾悦接过纸条扫了眼，指尖在桌角叩了两下：\"薛蟠那傻子，最是见钱眼开。
贾珍许是想拿钱买他造势。\"
\"那可如何是好？\"李纨攥着帕子，\"薛大傻子若在宴上闹起来......\"
\"不妨事。\"贾悦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舌\"呼\"地窜起，\"我早让张伯盯着宁国府的动静。
再说......\"她抬眼时眸中寒光一闪，\"他们越急着拉拢人，马脚便露得越多。\"
暮色渐沉时，秋爽斋的窗纸上投下几个晃动的影子。
贾悦望着案上摊开的宗产簿子，对围坐的众人道：\"明日我去请大太太主持核查组，三妹妹负责理旧账，云丫头......\"她转向史湘云，\"你替我去请东府的尤氏，就说老太太念着她，让她来陪说话。\"
史湘云拍着胸脯应下，探春却皱起眉：\"五妹妹，你自己呢？\"
\"我？\"贾悦将簿子合上，指尖抚过烫金的\"贾氏宗产\"四字，\"我得去会会赵姨娘。
昨儿供词里提的城南布行，该查查孙老板的账了。\"
众人散去时，窗外的雪又密了。
贾悦站在廊下，看小福举着灯笼送探春她们出去，灯影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梅香。
她摸出袖中沈墨送的青瓷罐，指尖触到罐身残留的温意，忽然对碧桃道：\"去前院，告诉张伯，明儿起在各院门口贴告示——三日后，宗产核查组正式查账。\"
碧桃应了声要走，又被她叫住：\"再加一句......\"贾悦望着远处宁国府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嘴角勾起抹淡笑，\"就说，凡有私吞祖产者，不论主仆，一概送官。\"
雪落得更急了，模糊了荣国府与宁国府之间的界墙。
贾悦裹紧斗篷转身回屋，案头的鎏金福寿灯突然\"啪\"地炸开朵灯花，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