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章回到自己的营帐,那顶相较于宋行能帅帐显得简朴甚至有些凌乱的军帐。帐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将他疲惫而阴郁的身影投在帐壁上,随着烛火摇曳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方才与宋行能那场几乎拔刀相向的冲突,如同冰冷的雪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挥退了亲兵,独自坐在胡床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冰凉的刀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宋行能那恶毒的指控——“等某回成都一五一十上报”、“保存实力”、“有二心”……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太了解陈敬瑄和田令孜了。那两位坐镇成都的“恩主”,刻薄寡恩,猜忌成性,尤好迁怒于人。如今西川局势崩坏至此,连遭惨败,损兵折将,连彭州这等咽喉要地都丢了,总需要有人来承担罪责。
宋行能是陈敬瑄的亲信,深得信任,杨晟也深受田令孜器重,而自己呢?不过是一员外来投靠的武将,平日里就因并非嫡系而备受排挤……
宋行能为了自保,绝对会,也绝对有能力,将所有的黑锅都甩到自己头上!什么“作战不力”、“保存实力”、“怀有二心”……这些现成的罪名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一旦宋行能的奏报先送回成都,等待自己的,绝不是宽恕,而是陈敬瑄和田令孜的雷霆之怒,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
想到眉州的家中老小,山行章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锁拿入狱,家人哭嚎无助的惨状。
他越想越是心寒。随即目光扫过桌案上那幅粗糙的西川地图,白日那场惨烈的大战再次浮现眼前。凤翔军的坚韧,陌刀手的恐怖,还有王建军那亡命徒般的冲击力……
“朝廷兵强马壮,王建虎视眈眈……彭州已失,退路断绝。这蒙阳,还能守多久?就算侥幸守住,继续为田公、陈公卖命……”山行章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嘲弄,“为他们卖命,可曾有过好下场?赏罚不明,猜忌不断,不过是利用我等看家护院罢了。”
投降的念头,一旦清晰起来,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军帐里踱了几步,最终下定决心。他走到门边,压低声音对守在外面的心腹亲兵道:“去,悄悄请山宗来一趟。”
“是,将军。”亲兵领命,无声地融入夜色。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一名同样身着戎装、面色精悍的中年将领悄然而入,正是山行章最信赖的牙将山宗。他显然也未曾安睡,眼中带着血丝。
“将军,你找我?”山宗拱手,看到山行章凝重的神色,心知必有要事。
山行章示意他进入账内,声音压得极低:“山宗,这里没有外人,某有话直说。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军新败,彭州丢失,退路已绝。宋行能此人,心胸狭隘,今日某与他彻底撕破脸,此间事了,若回成都,他必在田公、陈公面前构陷于我,到时,你我恐怕都死无葬身之地。”
山宗脸色一凛,重重点头:“将军所虑极是!末将也正忧心此事。宋行能仗着是田公亲信,平日就对我等多有排挤。今日之败,他岂会自担罪责?必定寻人替罪!将军与他冲突,正是最好的靶子。”
山行章见山宗与自己想法一致,心中稍安,继续道:“不仅如此。城外朝廷大军和王建军势头正盛,兵锋锐利。田公、陈公坐守孤城,猜忌将领,并非明主。继续跟着他们,守这蒙阳孤城,迟早城破身死。为将者,当审时度势。山宗,你以为,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山宗眼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低声道:“将军,恕末将直言,既然向前是死路,向后亦是绝路,那……或许该考虑换条路走了。”他做了个手势,“投降,或许是唯一的生路,甚至……可能是一条出路。”
山行章紧紧盯着他:“你也认为该降?”
“势已至此,别无他法。”山宗语气肯定,“只是……该投谁?王建?还是睦王李倚?”他将山行章心中的犹豫直接摆了出来。
山行章沉吟道:“某正是为此犹豫。王建现在为永平节帅,势头正盛,且看似豪爽,或能容我。但他出身草莽,手段狠辣,心思难测,投了他,未必能得真心接纳,或许只是被当成冲锋陷阵的卒子。”
山宗接话道:“而睦王李倚,乃是皇室亲王,奉天子诏书讨逆,名正言顺。听闻他治军严谨,对麾下也算公允。若能投他,算是归顺朝廷,大义上无可指摘。只是……他根基毕竟在凤翔,此番入川,是战是留,尚未可知。若其平定西川后便率军北返,我等这些降将,又当如何自处?”
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权衡着利弊,这正是最难以抉择之处。投王建,近利而远忧;投李倚,正名而前程未卜。
就在帐内陷入沉寂,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时,忽然,帐外传来亲兵极其压抑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禀报声:
“将军!营外有神秘人求见,自称汉州故人,有极其紧要的事情需面见将军!他说……事关将军身家性命与前途!”
山行章与山宗猛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