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呜咽,卷起玄阴宗山门前枯叶盘旋飞舞,打着绝望的旋儿,无声地落在那张溅满墨绿冰冷茶汤的阴沉木桌案上。那仿佛能凝固神魂的九幽凝魂茶香,依旧幽幽弥漫,却再也驱不散那浓稠如实质、冻结一切的死亡阴影。
上官玉那句定不辜负如同九幽寒狱最深处吹来的风,已彻底冻结了阴无咎的心脏和血液。他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溅满茶渍的黑斗篷如同裹尸布。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对死寂中,上官玉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阴宗主,我可以放你儿子一马。你让他走吧。”
“什…什么?” 阴无咎猛地抬起头,骷髅般的眼窝里,那两点幽绿鬼火疯狂跳动,仿佛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撕扯着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抠进身下的玄阴木椅扶手里,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不仅是他,戒色和尚正嫌弃地推开,一名玄阴宗弟子哆哆嗦嗦奉上的,号称窖藏百年的“碧磷血魂酒”,闻言动作一顿,小眼睛瞪得溜圆:“兄弟,你…你脑子没被那凉白开似的鬼茶冻坏吧?要放这小白脸走?”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指呆立在后方的阴九幽,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傻”。
皇甫诗瑜亦是微感讶然,清泉般的眸光轻轻落在上官玉平静的侧脸上,带着一丝询问。身后如磐石般静默的五十影卫,气息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随即恢复如常,唯有皇甫战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想起姑爷曾让他暗中调查过这位玄阴少宗主,虽生在邪宗,却自有底线,未曾仗势欺人滥杀无辜,倒与那些邪魔歪道不同。
玄阴宗上下更是死寂一片,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阴九幽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死里逃生的羡慕,更有一种被抛弃的茫然。
阴九幽本人,却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从皇甫诗瑜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理智就在燃烧。那抹清丽绝俗的素白身影,如同烙印在他神魂最深处的魔咒,哪怕经历了大婚那日剜心剔骨的“放下”,哪怕明知双方已是生死仇敌,此刻再见,那被强行压下的痴狂与痛楚,依旧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在他心海里掀起滔天巨浪!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抹身影占据,周遭的一切——父亲卑微的乞求、上官玉冰冷的话语、宗门覆灭的阴影——都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迷雾,变得模糊而遥远。
直到上官玉那句“放你儿子一马”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他才猛地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他茫然地看向上官玉,又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看向皇甫诗瑜。她正微微侧首,目光温柔地落在上官玉身上,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人。一股混杂着剧痛、嫉妒、绝望和更深沉悲哀的情绪,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窒息。这就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永远无法触及的身影……
“儿…九幽!” 阴无咎那嘶哑尖锐、因极致的狂喜而变调的声音,如同破锣般猛地撕裂了死寂,也狠狠扎进阴九幽混乱的脑海。阴无咎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如同鬼魅般瞬间窜到阴九幽身边,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臂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听到了吗?上官公子开恩了!让你离开!” 阴无咎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混合着狂喜、哀求与一种濒临崩溃的癫狂,“快快谢过上官公子!谢过他网开一面的大恩大德!!” 他拼命摇晃着阴九幽,仿佛要将他的魂儿从对皇甫诗瑜的痴望中摇回来。
阴九幽被父亲摇得一个趔趄,终于彻底回神。他看着父亲那张因狂喜而扭曲变形、写满卑微乞求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猛地涌上喉咙,堵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张了张嘴,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掠过皇甫诗瑜,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雪山之巅最纯净的莲花,与这污秽绝望的玄阴宗格格不入,也与他阴九幽的世界,隔着永恒的天堑。
“父…父亲…我…” 阴九幽喉头滚动,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抗拒。他怎能抛下父亲?抛下生养他的宗门独自逃生?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闭嘴!” 阴无咎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的嘶吼,眼中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扬起,用尽毕生修为,汇聚起一团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骨阴寒的黑气,毫不留情地狠狠拍在阴九幽的后心!
“噗!” 阴九幽猝不及防,一口鲜血狂喷而出!那黑气并非杀招,却蕴含着阴无咎毕生修炼的“九幽移魂遁”秘法之力,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阴风,瞬间包裹住阴九幽全身!
“儿啊!好好活下去!” 阴无咎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吼,如同最后的遗言,在阴九幽耳边炸响,“找个小地方,娶个媳妇…生儿育女…过太平日子去。永远…永远别回头!别想着报仇!” 话音未落,阴无咎枯瘦的腿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如同踢开一块绊脚石,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狠狠一脚踹在阴九幽的腰眼!
“呃啊!” 阴九幽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传来,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完全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眼前父亲的枯槁身影,玄阴宗那笼罩在死气中的狰狞山门、还有那道让他魂牵梦萦又痛彻心扉的素白身影…都在视线中急速旋转、模糊、以及远去!
“父亲!” 撕心裂肺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无尽的不甘,深深的绝望与锥心之痛,在凄厉的山风中回荡!他拼命挣扎,体内的玄阴真元疯狂涌动,试图摆脱那股包裹着他的阴风束缚。但那阴风如同附骨之蛆,不仅裹挟着他,更在急速消耗他反抗的力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同流星般,被父亲这倾尽所有、只为给他争得一线生机的一脚,踢向玄阴宗护山大阵之外那未知茫然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