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是最忠实的记忆备份。 因为他们忘不掉,也编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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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个下雨天的傍晚,看到小韩的。
那天,我在南站附近捡回收料,撑着一把断柄的伞,踩着泥泞垃圾路,蹲在一家废铜收购点旁边等称重。
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哒哒作响,空气里是泡烂纸皮、腐烂果皮和柴油混合的味。
我刚捡了一只坏旧主板,蹲下来喘气,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怪笑。
那笑不大,却极尖,像破开的玻璃划过铜丝。
我回头,一个穿着迷彩旧工服、赤脚、头发粘成条状的瘦子正坐在角落里,满脸是泥和划痕,眼神却盯着我死死的。
“哈哈哈……你也出不去对吧?”
我一愣。
“你认识我?”
他却咧嘴笑,手指着地上:“他们都埋这里了,冻住了,电闸拉不上,编号都错了……”
我站起,慢慢靠近他,盯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眼睛不对劲。
太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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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轻声问:“你叫什么?”
他先是摇头,嘴里喃喃:“不说不说,说了要吃针管,冰水洗头,脖子插电……”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压成饼状的饼干,撕开包装,递过去。
他像狗一样蜷了一下身,但闻到味道,还是扑上来,三口两口吃掉。
我一边看他咀嚼一边问:“你是不是……小韩?”
他顿住了。
接着,他突然像触电一样抬起头,盯着我。
嘴角开始抖,眼睛通红,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你……净……净空?”
我心脏一颤,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你记得我?”
他猛地点头,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却又死命捂嘴不敢哭出声。
他全身发抖,像个冻坏的狗,眼泪和鼻涕一齐往下淌,嘴唇颤到发紫。
“你活着……你、你、你真的活着?”
我扑过去抱住他,声音都颤了:“你也活着……你也他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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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像疯子一样抱头蹲在废铁堆旁,任雨水打在身上。
周围的拾荒人看着我们像看俩神经病,可我已经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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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他回了老秦的棚。
他一路上不敢抬头,不敢说话,手一直抓着我的袖口,像个快被风吹走的人。
我给他冲了碗泡面,递过去,他双手颤抖地接过,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还以为……都死了。”
我说:“你去哪了?那天逃出去后……”
他低头,声音像蚊子:
“我没跑掉……我躲在仓储区的废布堆里……一天没出来。”
“第二天就被人发现了,送去冷库的底层……那个铁门后面。”
我眼皮一跳。
“你说的是‘二号库’后面的……那道封锁门?”
他点头:“那里有一个‘低温暗房’,不叫号,也不登记。进去的人都脱光,站着,头上罩麻袋。”
“我被关了整整五天。”
“第五天,他们扔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嗓子全哑了,爬都爬不起来……”
他忽然抬头:“你还记得庄悦吗?”
我猛地站起,拳头一下攥紧:“你说她……也被关进去?”
他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但她说过‘我看过你的表格,我知道你不疯’。”
我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了。
这不是疯话。
这是残存的记忆——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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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第六天,有人开门,我以为要放我出去,结果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我喉咙干得发疼:“谁救了你?”
“没人。”他笑了,笑得特别苦,“我是自己爬出来的……我是从尸体袋堆里爬出来的。”
我顿住了。
他手一抖,整碗面掉地上,呼吸开始紊乱,瞳孔收缩,嘴里喃喃:
“编号、编号、编号……我记得……对讲机坏了,他们拉不响,我听见有人喊‘编号Z38错了,是Z39’,然后那人就不出声了……”
我跪下身,抓住他肩膀:“你能记下那个编号吗?”
他盯着我,忽然扑进我怀里,哭了。
我抱着他,心像撕裂。
这是我从炼狱里救回来的“碎片”,也是仅存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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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让老秦带小韩去市口一个“黑诊所”洗澡、刮胡、剪发。
“给他留条命。”我对老秦说。
老秦点了点头:“他不是疯子。”
“他是见证人。”我说。
“你准备怎么做?”
我盯着前方:“我要让他的疯话,被全世界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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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小韩蜷在角落睡觉,嘴里还在嘀咕:
“庄……悦……她说她记得你……她还活着……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久久无法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