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玻璃窗上蒙着层薄灰,啊玉踩着高脚凳擦玻璃时,袖口蹭到墙皮,簌簌落下的白灰正好落在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他啧了声,正想喊钟华来换盆土,却看见钟华抱着个长条形的纸筒从外面进来,皮鞋后跟沾着今早的雨渍。
“什么好东西?”啊玉从凳子上跳下来,相机还挂在脖子上,镜头盖没来得及扣,晃悠悠撞着他的肋骨。钟华把纸筒往桌上一放,纸筒两端的牛皮纸被胶带缠得严实,边角却还是磨出了毛边。“上次你说缺张世界地图。”他说着去解胶带,指腹碾过胶痕时,露出点常年握相机留下的薄茧。
啊玉凑过去看,地图展开时带起阵纸香,边角卷着点旧书店的霉味。“你从哪儿淘的?”他指尖划过太平洋的曲线,突然想起大学时宿舍墙上那张塑料地图,被三人用马克笔涂得乱七八糟——钟华标过想去的北极,林婉清圈过樱花季的京都,他则在青海的位置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相机。
“老城区的旧货市场,”钟华抚平地图上的褶皱,“老板说这是九十年代的版本,比新地图多些人情味。”啊玉没接话,只是翻出红笔,在地图上逡巡片刻,笔尖重重落在青海的位置,画了个饱满的红圈,墨水洇透纸背,像颗心脏在泛黄的纸页上跳动。
钟华的目光在红圈上停了三秒,转身去茶水间泡咖啡。水壶烧开的嗡鸣声里,他听见啊玉对着地图叹气:“当年要是没赶上台风,咱们早该站在茶卡盐湖的星空下了。”杯沿的热气模糊了钟华的眉眼,他想起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三人背着相机在火车站等了整夜,最终还是被台风困在了原地,啊玉当时蹲在站台哭,相机包上挂着的风车挂坠被风吹得团团转,转得他心烦。
那天晚餐,林婉清炖了排骨藕汤,砂锅底的火苗舔着锅底,咕嘟声里混着啊玉翻相册的哗啦声。“你看这张,”啊玉举着张泛黄的照片,“咱们在宿舍楼道里拍的,钟华还穿着军训服呢。”钟华夹排骨的手顿了顿,照片里的自己站得笔直,啊玉扒着他的肩膀笑,林婉清举着相机,镜头盖还没打开。
“下周我生日,”啊玉突然说,勺子在汤碗里搅出小漩涡,“要不咱们补个旅行?”林婉清刚喝进去的汤差点喷出来:“你不是说生日要在家煮长寿面吗?”啊玉的目光飘向墙上的地图,红圈在暮色里泛着暖光:“突然想看看,十年前没看成的星空,是不是还在那儿等咱们。”
钟华放下碗筷,纸巾擦了擦嘴角:“下月初我有空。”啊玉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星:“真的?”钟华点点头,起身去厨房盛饭,路过玄关时,悄悄摸出手机,点开购票软件,指尖在“青海”两个字上悬了悬,最终按下了确认键。
夜里,啊玉翻箱倒柜找冲锋衣,衣柜深处传来樟脑丸的味道,呛得他打了个喷嚏。那件藏蓝色的冲锋衣躺在箱底,拉链上的锈迹像块褐色的疤,袖口处不知何时破了个洞,边缘的线头卷曲着,像只蜷缩的小虫。他捏着破洞发呆时,钟华抱着叠洗好的衬衫走进来,看见他手里的衣服,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扔了吧,”钟华把衬衫放进衣柜,“我上周刚给你买了件新的,防水面料。”啊玉把冲锋衣往怀里拢了拢:“这不一样,”他指尖划过破洞边缘,“这是当年准备去青海时穿的,你看这盐粒,还是当年在海边试穿时沾的呢。”钟华没再劝,转身从书房抽屉里翻出针线盒,木盒上的铜锁已经氧化,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开启了某个尘封的秘密。
台灯的光晕落在钟华手背上,他捏着针的样子有些笨拙,线头在针眼里钻了三次才成功穿过。啊玉趴在桌边看他穿线,忽然笑出声:“你以前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现在居然会拿针线。”钟华低头穿线的动作顿了顿,耳尖在灯光下泛着薄红:“前阵子看家政频道学的。”
啊玉突然笑起来,笑声震得桌上的相框都晃了晃。那是三人去年在工作室拍的合照,啊玉举着相机挡了半张脸,林婉清靠在他肩上笑,钟华站在最右边,嘴角绷得笔直,却在镜头没拍到的左手边,悄悄扶着啊玉的椅背。
“说起来,”啊玉的指尖戳了戳钟华的手背,“当年在宿舍,你连袜子都不会洗,每次都是攒成一堆让婉清帮忙。”钟华的手指猛地一歪,针尖在布料上扎出个小孔,他低头咬断线头,针脚歪歪扭扭地爬在袖口上,像串没对齐的星星:“人总得学着长大。”
啊玉没再说话,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个小铁盒,打开时里面的风车挂坠叮当作响——还是当年那个,只是塑料叶片已经泛黄。“这个也带上,”他把挂坠系在冲锋衣的拉链上,“算是给当年的咱们一个交代。”钟华抬头时,正看见啊玉对着挂坠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比台灯还亮些。
出发前一天,钟华去超市买了三大包压缩饼干,又在背包侧袋塞了包抗过敏药——啊玉的鼻炎一到换季就犯,青海的盐粒怕是会让他难受。林婉清在旁边整理相机包,忽然指着钟华的背包笑:“你这哪是去旅行,简直是搬家。”钟华把最后一瓶防晒霜塞进去:“上次在青海湖边,啊玉晒伤了胳膊,哭了半宿。”
“你倒记得清楚,”林婉清的指尖划过相机镜头,“当年他追着候鸟跑丢了,还是你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回民宿。”钟华的动作顿了顿,背包的拉链卡在半中间,他低头摆弄拉链时,声音闷闷的:“他相机里有咱们的合照,不能丢。”
出发那天的火车站比十年前亮堂了许多,电子屏上的车次信息滚动着,取代了当年手写的黑板。啊玉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快门声里,钟华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三个保温杯,里面是林婉清凌晨煮的姜茶。“当年在火车站喝冷矿泉水,你闹肚子闹了一路。”钟华把杯子塞进啊玉手里,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掌心,烫得啊玉猛地缩回手。
列车启动时,啊玉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站台一点点后退。钟华靠在椅背上翻地图,忽然听见啊玉“呀”了一声,转头看见他举着相机对着窗外,镜头里是掠过的成片油菜花,金黄的花海在阳光下翻涌,像十年前没说出口的秘密,终于在风里绽开了花。
“你看,”啊玉把相机凑到钟华眼前,“比当年在画册里看到的还好看。”钟华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忽然注意到啊玉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墨水——是那天圈地图时蹭的,洗了这么多天,居然还留着痕迹。他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摸出包湿纸巾,抽了一张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林婉清在旁边翻书,忽然笑出声:“你们俩啊,十年了还是这样,一个爱闹,一个爱操心。”啊玉的脸腾地红了,低头假装擦镜头,却在取景框里看见钟华正望着窗外,嘴角悄悄扬着,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车过兰州时,窗外开始出现连绵的山脉,青灰色的山脊线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啊玉趴在小桌板上睡了,呼吸均匀,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钟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梦里的时光。林婉清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大学时的火车上,啊玉也是这样趴着睡,钟华当时僵着身子坐了整夜,就为了让他的头能靠得舒服些。
“他总说你死板,”林婉清压低声音,“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怕他受委屈。”钟华的目光落在啊玉攥着相机的手上,那只手曾经因为在雪地里找丢失的镜头,冻得红肿流脓,却还是笑着说“找到了就好”。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啊玉滑下来的相机往怀里拢了拢:“他高兴就好。”
抵达青海时,天空蓝得不像话,云絮像一样挂在天上。啊玉刚出车站就举着相机狂奔,钟华拎着三人的背包在后面追,听见林婉清在后面喊“慢点”,忽然就想起大学时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喊声,只是那时的啊玉追的是夕阳,现在追的是归鸟,而他手里的背包,比当年沉了许多,却也暖了许多。
茶卡盐湖的风带着咸涩的味道,吹得啊玉的围巾猎猎作响。他举着相机追着候鸟跑,裤脚沾满了白色的盐粒,像落了场早来的雪。钟华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林婉清帮啊玉整理被风吹乱的围巾,忽然发现啊玉的冲锋衣袖口处,他缝的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在布料上的星星。
“你看这张,”林婉清凑过来,举着手机给钟华看,屏幕里是啊玉奔跑的背影,远处的湖面倒映着天空,像块巨大的蓝宝石,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刚好落在啊玉的脚边。“多好,”林婉清的声音很轻,“咱们仨总算把当年的遗憾,补成了圆满。”
钟华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时,姜茶的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他看着啊玉举着相机跑向湖心,忽然觉得这十年的时光,就像这湖面的倒影,看似缥缈,却早已在心底扎了根,长出了温暖的形状。
夕阳西下时,啊玉终于肯停下来,盘腿坐在盐地上翻看相机里的照片。钟华挨着他坐下,把保温杯递过去,看着他咕咚咕咚喝着姜茶,鼻尖被冻得通红。“你看这张,”啊玉把相机塞到钟华手里,屏幕上是林婉清站在湖边的侧影,夕阳在她发梢镀上金边,“像不像当年在大学湖边拍的那张?”
钟华的指尖在屏幕上摩挲,忽然想起大学时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林婉清站在湖边喂天鹅,啊玉举着相机蹲在地上,他拎着三人的书包站在柳树下,风里满是青草的味道。而现在的风里,除了盐粒的咸,似乎还多了点什么,像岁月在时光里酿的酒,越品越甜。
回程的火车上,啊玉把相机里的照片导进笔记本电脑,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屏幕愣住。钟华凑过去看,画面里他正弯腰帮林婉清捡掉落的墨镜,阳光在两人肩头叠成圈柔和的光晕,而啊玉举着相机的影子,刚好落在光晕的边缘,像个圆满的句号。
“这张得洗出来,”啊玉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着,“像咱们仨把日子过成了拼图,少一块都不行。”钟华看着屏幕,忽然觉得眼角有点湿润,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夜色中的青海湖像块沉睡的蓝宝石,而他知道,有些东西,比宝石更珍贵,比如此刻车厢里的暖意,比如身边这两个吵吵闹闹的人,比如这十年光阴里,悄悄扎下的根。
火车在黑夜里前行,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像首温柔的歌。啊玉靠在钟华肩上睡着了,呼吸均匀,手里还攥着那个风车挂坠。钟华低头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忽然想起出发前缝补冲锋衣时,不小心扎到手指,血珠滴在布料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颗藏在针脚里的心脏。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啊玉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从背包里摸出那张世界地图,借着窗外掠过的车灯,看着那个红圈,忽然觉得所谓的扎根,从来不是停留在某个地方,而是身边有了想珍惜的人,于是每一步前行,都成了温暖的归宿。
就像此刻,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而他身边的人,却始终在那里,这大概就是岁月最好的礼物——让漂泊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