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涛的抱怨声在党校宽阔的林荫道上嗡嗡作响:
“哎呀我的支书!那陈老爷子是真不给人留面子啊!张口剥削,闭口阶级的,我看他那是讲课还是开批判大会呢?”
“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企业运转要成本,市场竞争要效率,工人要工资要福利,企业家要利润要发展……这本来就是一对矛盾嘛!”
他拍着肚皮,一脸“你们学者不懂”的郁闷。
“老爷子倒好,坐而论道,批判起来头头是道。让他去明州管两个厂试试?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税收等着上缴,他能怎么办?还不是得追求效益最大化!”
郑仪没接话,只是听着,目光落在前方迎面走来的人影上。
张林。
这位明州市常务副市长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步伐不疾不徐。
“郑书记,国涛同志。”
张林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之前那场选举风波从未发生过。
他目光转向郑仪,笑容深了几分:
“下午的第一次研讨,郑书记准备怎么开?是让大家自由发挥,各抒己见?还是围绕陈教授讲的内容,设置几个讨论点?”
这话问得很有水平。
看似征询意见,实则暗藏玄机。
如果郑仪说“自由发挥”,那就是放任自流,没有章法,赵颖那关肯定过不去,显得他这个支书没有把控能力。
如果说“围绕陈教授内容”,那就等于变相延续了课堂上的“批判”基调。
而这显然会让某些“经济建设一线”的学员,比如李国涛,甚至包括张林自己,感到不适甚至抵触。
李国涛也竖起耳朵,显然很关心郑仪怎么回答。
郑仪脚步没停,语气平静:
“张市长提醒得很及时。第一次研讨,既要让大家畅所欲言,碰撞思想,也不能偏离学习主题,成了漫谈会。”
他看了张林一眼:
“我初步想法是,围绕陈教授提出的核心问题——‘在高质量发展背景下,如何理解和处理资本、劳动、政府三者的关系?’——这个主题展开。”
“这个问题,既有理论高度,也紧扣当下实践,应该能让大家都有话说。”
张林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没想到郑仪如此迅速地抓住了一个既能回应课堂主题,又能跳出纯粹“批判”陷阱的关键命题。
资本、劳动、政府!
这是新时代发展绕不开的三角关系!
郑仪继续道:
“具体操作上,我想这样:前半段,分组讨论,每组重点结合一个角度深入剖析。比如,资本如何在创新驱动中发挥积极作用?政府如何在保障劳动者权益与激发市场活力间找到平衡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国涛和张林:
“我们组可以重点讨论政府视角下的治理创新。张市长实战经验丰富,正好可以给大家分享些明州的探索。”
李国涛眼睛一亮:
“这主题好!不空!政府怎么当裁判员,怎么当服务员,这太值得琢磨了!”
张林脸上的笑容似乎真诚了几分。
郑仪这几句话,既给了他面子,又把他放在了“分享”而不是“被批判”的位置。
“郑书记思路很清晰。”
张林点点头,语气带着赞赏。
“这个议题有高度,也有抓手。既紧扣理论,又不脱离实际。我看很好。”
他话锋一转,笑容微敛:
“不过,国涛同志刚才的顾虑也有道理。理论需要联系实际,尤其是陈教授提到的那些现实矛盾,比如加班、社保等问题,在讨论中恐怕难以回避。”
他看向郑仪,眼神带着询问:
“如何在讨论中既直面问题,又不陷入情绪化的批判?这尺度,恐怕要郑书记和赵班长费心了。”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
讨论一旦涉及“剥削”这样的字眼,场面可能失控,支书你看着办。
郑仪迎着张林的目光,语气沉稳:
“张市长放心。徐省长开学讲话时强调,‘不要怕被质疑’‘真理越辩越明’。研讨的核心就是思想交锋。”
“但交锋不等于争吵,更不等于扣帽子。”
“我的态度是:鼓励摆事实、讲数据、提案例。无论是分享经验还是剖析问题,都要有依据,讲逻辑。”
郑仪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研讨要有深度,就要允许不同声音,但前提是理性、建设性。我们班委,特别是赵班长和我,会把握这个原则。”
“如果有人试图人身攻击,或者偏离主题搞空谈、扣帽子,我会及时制止。”
这番话掷地有声,清晰地划定了边界。
既保障了思想交锋的空间,又堵死了情绪化争吵的路。
李国涛听得连连点头:
“对!就事论事!摆事实讲道理!支书这规矩立得好!”
张林眼中最后一丝审视也消散了,换上一种真切的欣赏:
“郑书记考虑得很周全。既坚持了原则,又维护了氛围。有你在前面掌舵,我们这个组的讨论,肯定能开出水平来。”
他抬手看了看表:
“时间不早了,先去吃饭。下午就看郑书记的了。”
看着张林离去的背影,李国涛凑近郑仪,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佩服:
“高!支书!实在是高!你这几下,轻描淡写就把张副市长给‘安抚’住了,还堵了他的嘴,让他挑不出毛病!佩服!”
他竖起大拇指。
郑仪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党校的食堂里,无形的等级依然存在。
靠窗的几张圆桌,视野开阔,位置相对独立,此刻坐着的正是张林、赵颖、孙志强、王哲等核心圈子的成员。
他们一边用餐,一边低声交谈,气氛融洽而私密。
更多的学员则散落在靠里的普通方桌区。
郑仪打好饭菜,正要和李国涛找位置坐下。
“郑书记!”
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响起。
郑仪循声望去,是刚才被选为生活委员的那位相对边缘的地级市副市长,姓刘,叫刘建华。
他约莫五十岁,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此刻正有些局促地站在不远处。
“刘市长?”郑仪停下脚步。
“郑书记,打扰了。”
刘建华搓了搓手,笑容有些拘谨。
“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您说。”
“是这样……”
刘建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我有个老毛病,胃不太好,有点溃疡。这食堂的饭菜吧,很卫生,就是油水少,我这胃啊,有点受不住。能不能……能不能申请中午去外面买点吃的?就中午,早饭晚饭我都在食堂吃!绝不给组织添麻烦!”
他说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一丝不安,生怕这个小小的请求会被当成“搞特殊化”“破坏纪律”。
郑仪心中了然。
党校伙食清淡是出了名的,对于习惯了地方上应酬油腻、或者本身有肠胃病的人,确实是个考验。
“您别担心,刘市长。”
郑仪语气温和。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要求很合理。”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颖那桌。
“这样,待会儿我跟赵班长沟通一下。您按校规写好书面申请,说明情况,提出具体请求。我这边签个意见,赵班长那边应该会特批。就是外出要严格按程序报备登记,您看行吗?”
“行!太行了!谢谢郑书记!谢谢!”
刘建华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声道谢。
李国涛在旁边咂咂嘴:
“我说老刘,你这身子骨是该补补了!你看我,天天吃这些清汤寡水,照样腰围见长!”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引来旁边几桌善意的轻笑。
郑仪也笑着点点头:
“那好,刘市长您先吃饭。这事包在我身上。”
看着刘建华千恩万谢地离开,李国涛凑近郑仪,声音压得极低:
“支书,看到了吧?这才是真难处!像张副市长他们那桌,我看吃得挺自在,指不定都自带‘小灶’了……”
他朝窗边努了努嘴,意思不言自明。
郑仪没接话,只是拿起筷子:
“吃饭吧,下午还有硬仗。”
饭菜入口,果然寡淡。
但郑仪吃得很快,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