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201研讨室。
桌子被布置成几个小组的“岛屿”。
郑仪、张林、李国涛、省纪委副处长李伟、省机关事务管理局副局长钱进、省社科院研究员孙学文围坐一圈。
赵颖的小组则坐在稍靠后一点的位置,她面前摊开笔记本和纪律规定册,如同一个沉默的监考官。
其他的小组都各自为团,聚在一起,分布各个位置。
“各位同学,下午好。”
郑仪作为临时主持者,没有废话,直接开场。
“各位同学,按照上午我和赵班长、张市长沟通过的思路,我们下午第一次研讨,围绕‘高质量发展背景下,资本、劳动、政府三者关系’展开。”
“重点聚焦政府治理视角下的平衡与创新。”
他目光扫过全场:
“上午陈教授的课,大家都有思考。我们不搞泛泛而谈,要直面问题。请大家畅所欲言,但记住,摆事实、讲依据、提方案。扣帽子、情绪化的话,请收回去。”
“开始吧。”
短暂的沉默后,李国涛率先按捺不住。
“我先抛块砖!”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点“豁出去”的劲头。
“陈教授讲的那些理论,对是对!但咱也得看看现实吧?”
他摊开手,表情“痛心疾首”:
“我就说说我们能源集团下面几个老厂!负担重啊!几万工人要吃饭!机器设备要更新!环保指标年年压下来!地方税收还指着我们呢!”
“你让资本家投钱?资本家精得很!没利润、没增长点,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市场规律就这样!”
“怎么办?你不给点实在的优惠,行吗?降税、减费、简化审批、甚至有时候土地价格上……哎,不说太细,但总得让人家看到有利可图,资本才愿意来啊!”
他两手一摊:
“所以我说,政府服务发展,服务市场,有时候就得‘委屈’一下!照顾照顾资本的‘情绪’!先让人家愿意来,愿意投!把蛋糕做大了,工人工资才能涨,税收才能有保障,地方才有发展!这是实打实的为人民服务啊!同志们!”
“我们那里,一个项目落地,能解决几千人就业!这不比空喊口号强?”
他看向郑仪,似乎在寻求支持。
郑仪没表态,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搞经济嘛,该讲效率就得讲效率!少点官话套话,多点实在政策!这才是政府该干的事!”
李国涛的话像一块滚烫的石头投入水中,立刻激起了涟漪。
省社科院的钱研究员皱紧了眉头,他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执拗:
“李总的说法,我不敢苟同。”
“发展是为了什么?如果发展的结果,是劳动者权益被牺牲,环境被污染,贫富差距拉大,这样的‘蛋糕’,做大又有何意义?”
他看向李国涛,目光锐利:
“你提到的土地优惠、税收减免,甚至‘委屈’,是否意味着对资本的过度迁就?甚至默许了他们在压低劳动成本、逃避社保责任方面的行为?这就是你所说的‘服务发展’?”
钱研究员语气沉重:
“政府如果只做‘市场’的应声虫,只服务于‘资本’的效率最大化,那和资本主义国家有什么区别?我们的政府叫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这个‘人民’的主体是谁?是广大劳动者!不是少数资本持有者!”
“如果资本连工人依法该得的加班费、社保都不愿支付,都要政府去‘委屈求全’,那政府的立场在哪里?职责又在哪里?”
“这绝不是空喊口号!这是对发展本质的追问!是对政府根本属性的拷问!”
“好!”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生活委员,那位地级市副市长刘建华,猛地挺直了腰板。
“钱研究员说到点子上了!”
他声音带着些许的乡音,却异常洪亮有力。
“李总讲的什么‘委屈’?那叫牺牲!牺牲我们工人的利益,去满足资本的贪婪!”
刘建华情绪激动起来:
“我在基层干了半辈子!我看得太清楚了!招商引资?好啊!引进来的大老板,哪个不是被当祖宗供着?要地给地,要政策给政策!可工人呢?农民工的工资,说拖就拖!加班?家常便饭!五险一金?好多小厂子根本没影儿!”
“政府去管?有时候是真难管!企业动不动就说‘成本太高了,没法干了,要撤资’!领导一听就急啊!Gdp怎么办?税收怎么办?就业怎么办?最后往往……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无奈和愤怒:
“到最后,就是‘服务发展’这四个字,变成了让老百姓‘委屈’!让工人‘委屈’!甚至让法律‘委屈’!这能叫服务人民吗?这简直是为资本服务!”
“政府必须硬起来!该管的坚决管!该罚的狠狠罚!保护不了劳动者的政府,还叫什么人民政府?!”
刘建华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基层干部最朴素的愤怒和无力感。
场面一时有些紧绷。
李国涛脸色涨红,想反驳又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赵颖冷冷地看着刘建华,手指在纪律规定汇编上点了点,但没有说话。
张林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眼前这幕“交锋”正合他意。
这时,张林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脸上带着那种久居高位、历经风浪的沉稳笑容,看向刘建华和钱研究员,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刘市长、钱教授,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为工人、为百姓说话,天经地义!”
他话锋一转:
“但是,我们也要辩证地看问题。”
“明州的情况,我可能比较有发言权。”
张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从容。
“明州前些年,就是太注重‘管’,管得太死!结果呢?企业外流,产业空心,就业岗位锐减,财政收入大幅下滑!说句不好听的,成了没肉的骨头架子!”
“后来,我们痛定思痛,调整思路。”
他竖起手指:
“第一,优化营商环境,这是根本!把不必要的审批砍掉,把能放的权力放下去!效率就是生命线!”
“第二,集中力量办大事!聚焦几个核心优势产业,举全市之力打造产业集群,形成‘航母舰队’,这样才能在市场竞争中抗风浪!”
“第三,在‘放’的同时,也要‘管’,但管要讲方法!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我们建立了大数据监管平台,对环保、安全、恶意欠薪等红线问题,精准识别,雷霆打击!其他的,交给市场去调节。”
他看向钱研究员:
“钱教授说的贫富差距、劳动者权益,我们也高度重视。但不是靠硬堵,而是靠发展来解决!靠把蛋糕做得更大、更好!我们设立了产业工人技能提升专项资金,加大职业教育投入,让工人有能力拿更高的工资!同时,政府加大在社保托底、保障房建设、教育医疗均等化方面的投入,用二次分配来调节差距。”
“至于资本……”
张林笑了笑,目光扫过李国涛。
“资本有逐利性,这不可怕。可怕的是政府没有引导和驾驭资本的能力。资本可以是创造财富的发动机,也可以是制造混乱的洪水猛兽,关键在于驾驭它的缰绳在谁手里,怎么用。”
“明州这几年经济企稳回升,增速重回全省前列,新增就业岗位几十万个,财政收入也大幅改善。这说明,政府服务发展、优化环境、引导资本、同时守牢底线的路子,是行得通的!这是符合实际的‘为人民服务’!”
他的发言,有数据(虽然没细说),有实例(明州),有策略(放管服结合),也有高度(驾驭资本),更巧妙地将“服务发展”与“守住底线”进行了统一。
尤其是那句“关键在于驾驭它的缰绳在谁手里,怎么用”,既回应了钱研究员对政府立场的质疑,又显得从容不迫,尽显地方大员的风范。
原本被刘建华和钱研究员点燃的“火药味”,似乎被张林一番话无形中消解了不少。
李国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
刘建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明州经验是否真的兼顾了底层劳动者,但面对张林那自信从容的气场和不容置疑的“成果”,一时语塞。
钱研究员眉头紧锁,显然对张林这种“结果导向”的实用主义存疑,但也暂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切入点。
赵颖的目光在张林和钱研究员之间扫过,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斜刺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关键在驾驭?缰绳在谁手里?”
所有人目光刷地投过去。
说话的是个五十岁上下、头发稀疏、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同志,来自省政协某专门委员会,姓孙,在分组名单里没什么实权头衔,只知道是“老委员”。
他一直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自己的搪瓷缸,像个游离于会场之外的透明人。
此刻,他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珠里却射出一种看透世事的凉薄。
“张市长。”
老孙直接点了名,嘴角扯出个古怪的笑。
“你这番话,理论高度够高,实践路径够全,目标愿景够美。听着,真舒服。”
他咂摸了一口茶,那声音在突然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可我这把年纪,在政协喝了十来年清茶,听腻了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漂亮话。”
他放下茶杯,目光直刺张林:
“你说优化营商环境是根本。可我在地方调研,怎么看到的是开发商拍着桌子让政府三天内必须拆完钉子户,不然就撤资走人?政府真敢为了那‘营商环境’,把手里的法律文书当废纸?不敢吧?最后还不是‘委屈’老百姓?”
“你说举全市之力打造产业集群。怎么我看到的是几家大企业被‘航母’捧上了天,旁边的配套小厂被挤压得没了活路?贷款、政策全向‘龙头’倾斜,这叫公平竞争?这叫市场调节?”
“你说建立大数据监管平台,红线问题雷霆打击。”
老孙嗤笑一声。
“我信。但为什么每次真出了大事——矿难、污染、群体讨薪——查来查去,最后顶罪的总是‘安全员没到位’‘临时工操作失误’?那些资本巨头、真正的责任人,总能‘查无实据’,总能被那‘航母’护着毫发无损?这‘雷霆’,是打在苍蝇上还是老虎屁股上?”
他声音不高,语速不快,却像钝刀子割肉,一层层剥开张林那套光鲜话语下的现实。
“至于驾驭资本?”
老孙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嘲弄。
“缰绳是捏在手里了。可这缰绳,是勒着它别跑得太快撞了墙,还是心甘情愿被它牵着鼻子走,给它‘保驾护航’‘清理赛道’?”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李国涛、钱研究员、刘建华,最后定格在张林那张已经微微发僵的脸上。
“说到底,同志们啊。”
老孙靠回椅背,又恢复了那种慢悠悠、事不关己的腔调。
“漂亮的词儿谁不会说?‘服务发展’?‘驾驭资本’?‘守住底线’?”
“可实际干起来呢?”
“有几个人真敢豁出去,为了那纸上的‘底线’,去硬顶资本的软磨硬泡?去跟地方上根深蒂固的利益链条死磕?”
“只怕没几个哦!”
他长长叹口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啊,最保险的就是练好嘴皮子功夫,把‘为人民服务’挂在嘴边上,把‘严管厚爱’写得漂漂亮亮,至于能不能、敢不敢真干……那就看本事、看胆量、看……呵呵,看‘立场’喽!”
“反正,话我说到了,底线我强调了,真出问题?那是我没本事,可不是我没立场。这叫……嗯,叫‘尽人事,听天命’?”
他最后又留下两声干涩的“呵呵”。
不粘锅!
这是一口修炼到极致的不粘锅!
嘲讽拉满,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