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的铃声刚落下,教室里还残留着散场的喧嚣。
郑仪收拾好笔记本,正准备和李国涛一起去食堂。
“郑书记。”
一个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郑仪动作一顿,转过头。
张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侧,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沉稳笑容。
“张市长?有事?”郑仪语气平静。
“有点工作上的想法,想跟你聊聊,方便吗?”张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郑仪看了看旁边的李国涛。
李国涛立刻会意:“支书你们聊,我先去食堂占个座!”
说完,他拍了拍郑仪的肩膀,迅速汇入离开的人群。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零星几人。
张林的目光在郑仪脸上停留了几秒。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好。”
两人没有下楼,而是沿着空荡的走廊,走向宿舍楼的方向。
党校的宿舍楼是回字形结构,连接东西两翼的露天连廊,此刻成了视野开阔、人迹罕至的角落。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楼下修剪整齐的冬青树。
张林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廊柱,面向空旷的校园。
郑仪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林的背影。
他能感觉到,今天的张林,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份属于常务副市长的从容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一种疲惫、孤注一掷,甚至是……一丝破釜沉舟的疯狂。
“郑书记。”
张林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我知道你在看我。”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在郑仪耳边。
郑仪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张市长这话……”
他试图用惯常的温和语气回应。
“不用跟我打官腔!”
张林猛地转过身,打断了他。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昨天楼梯间压抑的疲惫和某种被逼到绝路的戾气再也无法隐藏,直直地刺向郑仪!
“我他妈知道你不相信我!知道我那些所谓的‘暖企惠民’里掺了多少沙子!知道我屁股底下不干净!”
张林的声音带着一种嘶哑的激动,他一步跨前,几乎要贴到郑仪面前。
“但你得帮我!郑仪!你必须帮我!”
郑仪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近距离的压迫感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张林那双充血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仍旧保持着那副冷静的模样,仿佛无声地询问:为什么?
“因为明州那个鬼地方,市长这个位置,只有我张林能坐上去!”
张林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
“你看着!只要不是我!省里派谁来?管他是空降兵还是老资历,用不了三个月!绝对会被架空!被下面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玩死!玩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郑仪脸上:
“因为只有我!在这个泥潭里滚了二十年!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知道哪里是漩涡!哪里是暗礁!知道谁笑里藏刀!谁背后捅人!”
“也只有我!跟他们纠缠得最深!跟他们撕咬过!也被他们喂过肉!他们怕我!也……也需要我!”
张林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屈辱的坦诚:
“我承认我不干净!那点破事,真查起来,够我喝一壶的!但我没得选!明州这地方,从根子上就是烂的!你想做点事,想在上面坐稳位置,就得把手伸进泥里!就得沾上血!”
“但是!”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死死抓住郑仪的肩膀:
“我比那些被推到前面当幌子的蠢货强!我至少还知道‘底线’在哪儿!至少……还知道有些事不能做绝!还想着……想着有一天,能把这摊烂泥,一点点……洗干净!”
他的手用力摇晃着郑仪,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祈求:
“我需要那个位置!郑仪!没有市长的那把椅子,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连自保都做不到!我随时会被他们当成替罪羊丢出去!就像何伟一样!”
“我也需要省里的支持!真正的支持!不是让纪委盯着我!不是让你们这群笔杆子在背后算计我!是给我时间!给我空间!给我一点……一点他妈的信任!让我有机会去拔掉那些烂疮!哪怕拔一个!也好过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烂下去!”
“帮帮我!”
“帮我坐稳那个位置!帮我在省里说话!”
张林的呼吸粗重,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脏!可……只有我能让明州不彻底崩掉!只有我!能一点一点把它从烂泥里拉出来!”
“你给我时间!给我机会!我张林对天发誓!只要我坐上那个位置,站稳了脚跟……”
他声音颤抖,带着一种病态的执念:
“我一定会让明州变!哪怕一点点!”
风在连廊里穿过,带着呜呜的声响。
郑仪静静地站着,肩膀被张林捏得生疼。
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撕掉伪装、歇斯底里的常务副市长。
那张扭曲的脸庞上写满了绝望、疯狂、算计,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现实彻底扭曲的“责任感”。
这是张林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袒露最真实、最脆弱、也最丑陋的内心。
没有谎言,只有赤裸裸的交易和带着血腥味的承诺。
郑仪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那充满血丝的逼视。
这不是投诚。
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交易。
一次深陷泥潭的赌徒,在濒临灭顶前,向岸上唯一能看到的、立场不明的旁观者,抛出的、沾满污泥的筹码。
筹码的名字,叫“合作”。
合作的基石,是郑仪帮他坐稳那个岌岌可危的市长宝座。
交换的条件,是张林“坐稳后”可能的“改变”。
荒谬吗?
是的。
充满了欺骗与谎言的气息。
张林口口声声要“拔掉烂疮”,可他本身就是这片烂疮上滋生的最顽固的毒瘤之一。
他承诺的“改变”,不过是在更大压力的逼仄下,为了自保而不得不进行的、极其有限的切割。
郑仪心里雪亮。
但……
他看到了比张林的“承诺”更重要的东西。
张林的恐惧!
对明州背后那股无形力量的恐惧!对省里随时可能收网的恐惧!对他自己脚下那座由谎言和交易堆砌的权力基座即将崩塌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撬动张林、撬动明州那个铁板一块的利益堡垒的绝佳支点!
机会!
不是被张林的“表演”打动,也不是被那虚幻的“改变”承诺诱惑。
而是捕捉到了这个被逼到死角、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寻求外援的张林,所暴露出的致命弱点!
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布局的关键节点!
郑仪动了。
他没有立刻表态,也没有甩开那只抓得他生疼的手。
他只是抬起左手,动作稳定而清晰,抓住了张林死死按在自己左肩上的那只手的手腕。
张林的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郑仪的手指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将那冰凉的手腕从自己肩上拉开。
然后,他顺势一翻,没有松开。
反而用自己温热的右手,稳稳地、完全地包裹住了张林那只因激动而冰凉的手。
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男人之间那种郑重其事的握手。
周末的省城,秋阳高照,空气里飘着桂花香。
省妇幼保健院的走廊上,郑仪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月,生怕她磕着碰着。
妻子已经进入孕晚期,圆润的肚子像揣了个小西瓜,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托着后腰。
\"慢点,台阶。\"
郑仪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臂。
\"我没那么娇气。\"
秦月嗔怪地看他一眼,但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b超室门口排队的孕妇不少,但郑仪早就托了岳母林雅芝的关系,预约了产科主任亲自检查。
不到半小时,他们就拿到了结果。
\"宝宝很健康,各项指标都很好。\"
头发花白的老主任推了推眼镜,指着b超图像。
\"你看,这小手小脚都长全了。\"
郑仪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小身影,喉头突然有些发紧。
那是他的孩子,正在秦月身体里茁壮成长的生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保护欲涌上心头。
\"胎位也正,顺产条件很好。\"
老主任笑着对秦月说。
\"你身体素质不错,继续这样保持,按时来产检就行。\"
离开医院时,秦月挽着郑仪的手臂,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中午去爸妈家吃饭吧?妈早上打电话说炖了鸡汤。\"
秦月提议道。
郑仪犹豫了一下:
\"你先去,我有点事要去趟单位。\"
\"周末还去单位?\"
秦月蹙眉。
\"就取份材料,很快。\"
郑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送秦月上了出租车,郑仪看着车子远去,转身走向地铁站。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省委政研室,而是省政府大院。
徐省长办公室。
省政府大院的周末格外安静,只有值班人员和偶尔匆匆走过的秘书。
郑仪提前发了信息,徐志鸿的秘书小王已经在门岗处等他。
\"郑书记,省长在等您。\"
小王神色如常,仿佛郑仪周末来见省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穿过幽静的庭院,踏上铺着红毯的楼梯,郑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省长办公室,但每次都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那扇深褐色的实木门前,小王轻轻叩了三下。
\"进来。\"
里面传来徐志鸿沉稳的声音。
推门而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半个房间。
徐志鸿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正在接电话。
\"嗯,我知道了......先这样处理......\"
省长的声音不怒自威。
他转过身,看到郑仪,示意他坐下。
郑仪安静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腰背挺直。
办公室里的陈设简洁而庄重,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文件和书籍,墙上挂着江东省地图和一幅\"清正廉明\"的书法。
徐志鸿很快挂断电话,走到郑仪对面的沙发坐下。
\"孩子检查怎么样?\"
省长开门见山,语气温和了许多。
郑仪一怔,没想到徐志鸿会先问这个:
\"很健康,医生说一切正常。\"
\"那就好。\"
徐志鸿点点头。
\"秦月快生了吧?\"
\"预产期在一月份。\"
\"嗯,到时候提前说一声,我让保健局安排最好的医生。\"
徐志鸿的语气像是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
郑仪心头一暖:
\"谢谢省长关心。\"
徐志鸿摆摆手,目光变得严肃了起来:
\"说说吧,什么事这么急?\"
郑仪深吸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双手递给徐志鸿。
\"省长,这是我在党校这段时间,对明州问题的一些观察和分析。\"
徐志鸿接过档案袋,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直视郑仪:
\"张林找你了?\"
郑仪心头一震。省长竟然已经知道了?
\"是的,昨天课后,他主动找我谈了。\"
郑仪如实汇报。
\"情绪很激动,说了些......出人意料的话。\"
徐志鸿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打开档案袋,取出里面的文件。
第一页是郑仪整理的明州近年来的主要经济数据和发展轨迹;第二页是四海集团在明州的产业布局和政商关系网;第三页则是张林的个人履历和关键节点......
每一页都有郑仪亲笔写下的批注和分析,字迹工整,条理清晰。
徐志鸿一页页翻看,时而点头,时而蹙眉,办公室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分析得很到位。\"
良久,徐志鸿放下文件。
\"但还缺最关键的一环。\"
郑仪正襟危坐:
\"请省长指教。\"
\"你知道为什么明州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吗?\"
郑仪思索片刻:
\"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产业转型困难?还是......\"
\"因为平衡。\"
徐志鸿转过身,目光如炬。
\"明州是江东的工业重镇,Gdp占全省近五分之一。二十年前国企改制,数万工人下岗,社会稳定压力巨大。\"
省长的声音变得低沉:
\"当时的省委做出决定,允许明州'先行先试',给特殊政策,引进民间资本盘活经济。四海集团就是那时候起来的。\"
郑仪恍然大悟:
\"所以四海系的壮大,是省里默许的?\"
\"不只是默许。\"
徐志鸿冷笑一声。
\"是推波助澜!为了稳住明州大局,为了不让数万下岗工人闹事,省里对四海系的扩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扶持。\"
郑仪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内幕,他从未在任何文件或报道中看到过。
\"四海系确实稳住了明州经济,但也埋下了祸根。\"
徐志鸿走回沙发,声音里带着少有的疲惫。
\"政商勾结、利益输送、环境污染......问题越积越多,终于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所以何伟......\"
\"何伟是个替罪羊。\"
徐志鸿干脆地说。
\"他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夹在省里和四海系之间,最终成了牺牲品。\"
郑仪感到一阵寒意。
政治博弈的残酷,远比他想象的更甚。
\"现在省里要动真格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
徐志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张林跟你说了什么?\"
郑仪如实汇报了张林的疯狂坦白和请求,包括他对明州现状的愤怒,对自己处境的恐惧,以及对省里支持的渴望。
徐志鸿听完,冷笑一声:
\"困兽之斗。\"
他站起身,踱步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红头文件递给郑仪。
\"看看这个。\"
郑仪接过文件,只见上面印着《关于明州市领导班子调整的若干意见》,落款是省委组织部。
文件内容让郑仪吃了一惊,省里已经决定,由张林接任明州市长!
\"这......\"
郑仪抬头,困惑地看着省长。
\"很奇怪是吗?明知张林和四海系关系密切,还要用他?\"
郑仪点头。
\"因为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
徐志鸿的声音冷峻。
\"四海系在明州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行动,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省里需要张林这样一个既熟悉内情,又能被控制的人?\"
\"不错。\"
徐志鸿赞许地看了郑仪一眼。
\"张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所以才会向你求助。而这种恐惧,正是我们需要的。\"
郑仪突然明白了省长的布局:
\"您是想......\"
\"用张林稳住局面,同时从他内部突破。我们需要一个人,既能获得张林的信任,又能随时掌握明州的真实动态。\"
郑仪心头一震,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这个人......是我?\"
徐志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你在党校的表现很好,既展示了能力,又没有过于张扬。张林主动找上你,不是偶然。\"
郑仪感到一阵眩晕。
原来自己早已被卷入这场高层博弈,成为棋盘上一枚关键的棋子。
\"省长,我......\"
\"你不用现在回答。\"
徐志鸿摆摆手。
\"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接受这个任务,你毕业后会被安排到明州,可能是市委秘书长,或者政府办主任,直接对接张林。\"
郑仪心跳加速,这意味着他将直面明州那个深不可测的泥潭。
\"危险吗?\"
他忍不住问。
徐志鸿的眼神变得深邃:
\"很危险。但比起泽川,你已经有经验了。\"
省长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
\"周一回党校前给我答复。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不影响我对你的评价。\"
郑仪也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省长,如果张林真的想改变明州呢?如果他愿意配合省里......\"
\"那他就是我们最大的助力。\"
徐志鸿意味深长地说。
\"但记住,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一个深陷泥潭的人的自白。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承诺......需要验证。\"
走出省政府大院,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但郑仪却感到一阵寒意。
他摸出手机,拨通了秦月的电话。
\"喂?你取完材料了吗?\"
秦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温暖而明亮。
\"取完了。\"
郑仪强迫自己语气轻松。
\"我这就过去,想吃什么?我路上买。\"
\"妈炖了汤,你别买太多......\"
挂断电话,郑仪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思绪万千。
他即将做出的决定,不仅关乎自己的前途,更关乎秦月和未出世孩子的未来。
去明州,如同踏入虎穴;拒绝,则可能错过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股想要改变什么、证明什么的冲动,正在蠢蠢欲动。
就像罗文斌老所说:
\"看清棋局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而现在,他有机会不只是看清,更是参与其中,甚至影响棋局的走向。
这个诱惑,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