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顶,外面终于淅淅沥沥地飘起轻雪来。
北美西海岸的冬天与终年盛夏的桉城仿佛是地球季节的两个极端,素察抬头看向窗外簌簌的雪片,敏锐地捕捉到心腹前面那些话里的一些问题。
“八岁之后呢?”
房间里没有开灯,伴随着下雪,傍晚的天光更加阴沉,素察的身影几乎融进了沉沉的黑暗里,“她跟姜媛一直生活在桉城?桉城这边找人问过吗?”
“我去找了之前姜媛上班的那些地方,但时间太久了,娱乐场所更新换代和人员流动都非常大,她曾经待过的那些地方不是店黄了就是人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批了,我只找到了一个曾经跟姜媛一起在足疗城工作的‘同事’。”
心腹办事十分周全,素察让他去查事情,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事无巨细,“按那女人的说法,她们都知道姜媛生过孩子,因为肚子上剖腹产的刀口不可能是骗人的,但姜媛从来不承认,姜媛一直跟他们说,那是切阑尾留下的口子。”
素察对此不置可否,却冷静地指出,“也就是说,姜宥仪八岁时被送到桉城跟姜媛一起生活,但实际上姜媛身边的人没有人见过她。”
心腹回答说:“对,中间这两年是查不到消息的。”
“两年?”
“是的,”心腹道:“我找到的那个女人回忆,姜媛当年从足疗城离开的非常突然,理由就是说她孩子生病了,得回老家治病——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吐口承认说她有孩子的。”
“去哪里治的?”
“彬城。虽然姜媛的母亲生活在达拉邦乡下,但实际上姜媛是彬城人,我确定姜宥仪从八岁到十岁中间有两年查不到消息,是因为我在彬城市医院找到了当年姜宥仪的肾脏摘除手术的记录,上面的患者年龄信息上载明了,姜宥仪的这场手术是在十岁那年做的。”
姜宥仪先前在圣心医院邱格处就医,还有住院记录,圣心医院是瑞森资产旗下的产业,姜宥仪的病例对素察而言根本就不是秘密。
素察并不惊讶她做了肾脏摘除手术,他没想到的是姜宥仪的手术竟然是在彬城做的。
与他预先的猜测简直相去甚远。
他凝声问:“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摘除左肾?”
心腹答:“病案上主述的是因为孩子长期过量饮用高糖饮料,同时伴有代谢异常,从而引发严重的肾结石导致的。”
“后来呢?”
“后来姜宥仪虽然救过来了,但身体一直不好,姜媛就带着她在彬城的老家住了下来,这时候才终于让孩子跟着自己上了户口——在这之前姜宥仪一直没上过学,是跟着姜媛上了户口之后,姜媛才在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给她找了个学上。不过母女俩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太好,姜宥仪上学的钱都是靠着姜媛打牌赌钱赢来的,有时候姜媛手气好,她在学校交钱就交得很痛快,赶上姜媛手气不行,连学费都要拖上一阵子才勉强能交得起。”
“他们母女关系怎么样?”
“……这个不是很好评价。”心腹古井无波的语气终于显出一丝微妙的磕绊来,“姜媛肯定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我问当地人,姜媛脾气泼辣暴躁,她们母女回了彬城后,姜媛输了牌或者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对姜宥仪也是经常打骂,姜宥仪从小性子沉闷,对这些都是逆来顺受,但姜媛吃穿上从来不短姜宥仪的,如果碰上有哪个孩子欺负姜宥仪了,或者谁说她闲话了,姜媛都要冲上去跟人干仗。”
——但就是这个样子,跟姜媛当初生而不养,不愿意把孩子示于人前的态度,才更加能对得上。
一番话听下来,姜宥仪的身份确实没有什么疑点,连母女之间的情感逻辑变化,前后似乎都很自洽。
……可为什么姜宥仪就偏偏跟林意纠缠在了一起?为什么肖月华前脚刚到桉城来找林意,后脚回了彬城,姜宥仪就跟她走在了一块儿?
按照现在查到的属于“姜宥仪”的生活轨迹,哪怕她跟林意是萍水相逢,她跟肖月华是绝对不该产生任何交集的。
肖月华当初去找林意,最大的动机只能是她依然还没有放弃寻找当年福利院里的那个孩子,那姜宥仪出现在肖月华家里……
“有没有可能是肖月华委托了林意之后,回到彬城,林意这时查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东西要给她,所以让当时正好在彬城的姜宥仪帮了个忙?”
心腹小声地提出了目前最大的可能性,但素察心头却始终有疑云在盘旋。
不过退一万步讲,对姜宥仪再大的怀疑,放在日理万机的瑞森资产创始人心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毕竟一只蚂蚱,即使蹦得再高,也依旧是一只蚂蚱。
自杂草中蹚过的人随便抬抬脚,轻而易举地就能碾死了。
蚍蜉撼树,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素察不予多说,挂了电话,手机还没等放下,另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看了眼来电人,素察笑起来。
一个两个,商量好一样,都卡着这时候给他打越洋电话。
电话是康莱打的。
FENRIR跨年夜的狂欢直到破晓才陆续散场,康莱坐在办公室,从直接连到他电脑上的监控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仓库里的阿伦熬过了毒瘾发作的第一波痛苦,慢慢地抽光了桌上的半包烟。
天光大亮的时候,他看了眼大洋彼岸此刻的时间,站在酒吧的天台上,给素察打了这个电话。
“哥,”因为安娜和柯林联姻的缘故,身为安娜婆婆的亲弟弟,康莱跟素察攀关系一直喊他哥,素察也从未对此表达过反对,只是除了这一声称呼,康莱对素察的态度一直很恭敬,“您现在忙吗?方便说话吗?”
康莱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打扰自己,素察晃了一下酒杯里已经快化了的冰块儿,没有再喝的心情了,“你说。”
“是关于阿伦的事情,”康莱也知道素察耐心有限且不喜欢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了重点,“昨天总警署的那个池浪在正式赛后触发了挑战机制,跟阿伦打了一场,阿伦本来有机会让他不死也重伤的,但阿伦放了他一马。”
康莱的声音压了下去,有几分讳莫如深,“我总觉得,在尹山竹的事情之后,阿伦不太受控了。”
素察毫不意外。
从他偶然救下当年的“黑衣”,从此这个暗网上让人津津乐道的杀手开始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开始,素察就知道,纵然满手鲜血,但这是个重情义的人。
重情义的人往往都有软肋,所以后来,他成了素察借康莱的手关在八角笼里的阶下囚。
康莱开口提到阿伦的时候,素察就明白了康莱的意思。
阿伦已经不服管了,继续放任下去,可能会有更大的风险。
可虽然阿伦喊着康莱“老板”,赚的钱也都进了FENRIR的账户,归根究底,阿伦都还是他的人。
康莱作为“管理者”,可以随意用他手里的“mq-E”拿捏阿伦,但人到底该怎么处置,最终还得自己这边拍板才算数。
素察在沉默里想了想,有点想笑,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来,其实法律允许的最长的竞业保护期也不过两年,而阿伦在康莱名下的酒吧里被困了快十年。
十年,哪怕曾经知道太多秘密,现在也已经不足为惧了——因为他知道的那些事儿,到了如今,早就被代谢得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素察当年利用康莱困住他却不杀他,多少是有点舍不得的。
毕竟是一把太好用的刀,素察当时手里没有其他更好用的人,所以留着他,总想着以备不时之需。
但现在迪恩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作为一个杀人的工具,也算够用。
何况长达十年的吸毒史积累下来,阿伦本身也早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价值。
天时地利人和,都已经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了。
半晌的沉默之后,素察给了康莱答案,也给了阿伦最后的归处,“那就处理得干净点儿吧。”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素察莫名其妙地蹙眉,“你有难处?”
康莱有点艰难地说了实话:“我就是在想……既然要送他上路了,有没有可能……再最后物尽其用一下?”
素察一听就笑了,“我以为你是怕我舍不得,原来是你自己舍不得。”
上位者的嘲讽显而易见,大洋彼岸,此刻顶着炽烈朝阳的康莱头顶见了汗,语气讨好地解释:“最近不是快选举了么,我姐夫那边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提起梅耶,素察的讥诮略略收了一些。
梅耶对这次甩掉“代主席”这个头衔彻底转正势在必得,作为跟他利益深度捆绑的亲家,瑞森资产就是这次梅耶参选的最大赞助方。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梅耶要钱,素察只能放任康莱去搞。
“物尽其用可以,”素察嘱咐他,“但是不要弄巧成拙。”
在提出方才的请求之前,康莱对阿伦的谢幕已经有了想法,当即很稳妥地回应,“哥您放心,也就是让他再打一场的事儿了。”
挂了电话,康莱从天台回到了地下拳场。
大早上的拳场空无一人,脚步声都能荡出回音,康莱站在阿伦住着的那间仓库的外面,隔着门都能清楚地听见里面充满痛苦的声音。
——其实已经只剩下呻吟了,被毒瘾折腾了大半宿,嗓子这会儿基本上已经废了,喊不出什么像样的动静了。
康莱按指纹开锁走进去,身后照例跟着两名保镖。
像野兽在濒死前依旧保持着警惕的本能,被发作的毒瘾折磨到这个份儿上,阿伦依然听见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他在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和间歇性的抽搐中勉强抬头,混乱的视线看不清康莱的脸,却仍然能辨别出FENRIR老板的轮廓。
“给……”他朝康莱伸出手,毒瘾驱使他卑微而渴求地试图挨近此刻唯一能给他解脱的人,嘴里却只能吐出不成句的单词,“求求……”
他先前的背心都已经被他自己撕破了,背心遮掩的陈年旧疤跟他自己新抓出来的伤痕揉在一起,被痛极的汗水打湿一遍又一遍,他跪伏在地上朝前爬,但铁链控制着他再往前的可能,让这个在拳场上令对手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看上去狼狈犹如丧家之犬。
康莱低垂的目光是卷着奚落的怜悯,他没说话,脚下止步在阿伦在剧烈痛苦中失禁的脏乱地面前,不愿再向前一步,矜持地朝保镖递了个眼色。
保镖领命上前,将带过来的那支针剂推进了阿伦偾张的血管。
“mq-E”起效极快,如今阿伦打的这种比市面流通的高纯度硬货更甚,没到五分钟,附骨之疽一般的痛苦逐渐褪去,阿伦从剧痛中挣脱出来,神志逐渐回笼,但脱力的身体再蓄不起一点力气。
像一只经过一场恶战终于得以保命的狼,他靠着床柱坐了起来,抬起重逾千斤的头,用严重充血的眼睛去看康莱,目光却透着沉沉的打量。
小十年了,彼此都很了解对方,阿伦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什么特殊的外因,康莱不可能现在就把药给他。
“有个问题,我其实好奇了很多年。”
四目相对中,康莱慢慢地开口,还是没头没尾的问题,阿伦抬着涕泪横流之后满是油光的脸,没有应声,等着他问。
“当初素察把你放在我这里,我很担心会出事,但他说你不会背叛他,”“结果,时间验证了他对你的信任,但我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对素察那个烂人死心塌地,为什么明明有着挣脱锁链的能力却自囚于笼,为什么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你能安于现状地一过就是十年?
康莱不懂。
他始终认为能让阿伦这样的人画地为牢到这种地步,一定是素察和阿伦之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交涉,但他没想到,阿伦的答案还跟许多年前一样,只有一句话——
“他救过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