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的指尖在案上那方木牍上摩挲了第三遍时,窗外的雨终于歇了。檐角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碎光里,木牍表面的木纹像极了他三年前在河西古道见过的胡杨林年轮,每一道沟壑都藏着没说尽的话。
这是他收到的第七块来自西域的木牍。三年前他随商队护送丝绸至龟兹,在苏巴什佛寺的残垣下遇见了守窟人阿古拉,老人将第一块刻着梵文的木牍塞给他,说“若遇风沙阻路,可凭此寻归途”。后来商队在库车河遭遇沙暴,正是靠着木牍背面刻的星图,他们才从鬼门关绕了回来。自那以后,每隔半年,总会有商队捎来阿古拉的木牍,有时是提醒他提防焉耆的盗匪,有时是告知他于阗的玉石行情,唯独上个月收到的第六块,字迹潦草得反常,只刻了“佛洞危,速归”四个字,末尾还溅着几点深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先生,西市的胡商到了,说带了您要的驼绒。”书童青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林砚之的思绪。他将木牍小心收进锦盒,起身时瞥见案头摊开的舆图,手指不自觉地落在龟兹与长安之间那片密密麻麻的驿站标记上——从长安出发,走河西走廊,经玉门关、阳关,再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到龟兹,最快也得三个月。
“让胡商在厅里稍等,我去换件衣裳。”林砚之转身进了内室,却在解腰带时摸到了藏在衣襟里的半块玉佩。那是阿古拉三年前给他的,青白玉质,雕着一只展翅的雄鹰,另一半据说在阿古拉的孙女阿米娜手里。当时阿古拉笑着说:“等你们俩能凑齐玉佩,我就把佛寺里那尊鎏金佛像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他攥着玉佩走到镜前,镜中人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这半个月他几乎没合过眼,一边托商队打听阿古拉的消息,一边加急准备去西域的行囊。可长安到龟兹路途遥远,且近来西域诸国战乱频发,朋友们都劝他再等等,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第六块木牍上的字迹,藏着怎样的急迫。
“先生,胡商说他还带了位从龟兹来的僧人,想跟您见一面。”青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急切。林砚之心里一动,快步走出内室,刚到前厅就看见一个穿着赭色僧袍的僧人坐在客座上,僧袍的袖口还沾着沙尘,显然是刚从西域赶来。
“施主可是林砚之先生?”僧人见到他,立刻起身合十,口音里带着浓重的龟兹腔调。林砚之点头,示意他坐下,刚要开口询问,僧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木牍,递到他面前:“这是阿古拉老施主托我带给您的,他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林砚之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木牍比之前的几块都要小些,边缘还缺了一角,刻字的地方却异常工整,显然是阿古拉在平静中刻下的。他接过木牍,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质,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汉隶上——
“砚之吾友,见字如面。自你东归长安,苏巴什佛寺又添了三窟新壁画,阿米娜总说要等你回来,给你讲壁画里的鹿女故事。可上月焉耆兵卒来劫佛洞,他们要凿开佛像取里面的舍利,我拼死阻拦,却被他们打坏了腿。阿米娜趁乱把我藏进了后山的溶洞,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便刻了这封信。
你不必急着来龟兹,佛寺的僧人已经把重要的经卷和壁画拓片藏好了,阿米娜也会带着半块玉佩去于阗投奔她舅舅。我这辈子守着佛洞,见过太多风沙与战乱,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给你讲完鎏金佛像的故事——那佛像的底座里,藏着龟兹国王当年写给大唐的盟书,上面说‘龟兹永为大唐西藩,世代不相负’。
若你日后能再到龟兹,记得去佛洞的第三窟,壁画上的飞天手里托着的莲花,花蕊里藏着开启底座的机关。还有,阿米娜性子执拗,你若见到她,替我劝劝她,莫要为我报仇,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风要起了,我得去看看佛洞的门有没有关好。此信寄去,便是永别,愿你此生平安,再无风沙阻路。”
木牍的末尾,没有署名,只刻了一只小小的雄鹰,与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林砚之捧着木牍,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些刻痕,直到指节泛白,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滴在了木牍上,晕开了表面的灰尘。
“阿古拉老施主……在我出发前三天,就圆寂了。”僧人低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惋惜,“他藏在溶洞里时,还在刻这木牍,说一定要让您知道佛洞的情况。阿米娜姑娘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去了于阗,走之前让我告诉您,她会保管好那半块玉佩,等战乱平息,再跟您凑齐它。”
林砚之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天空已经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想起三年前在苏巴什佛寺,阿古拉带着他和阿米娜看壁画,阿米娜指着飞天手里的莲花说:“林大哥,你看这莲花多好看,等我长大了,要把它画在长安的绢纸上。”当时阿古拉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等你去了长安,就让砚之带你去看曲江池的荷花,比壁画上的还好看。”
“多谢大师将信带来。”林砚之转身,将木牍小心收进锦盒,又从案头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僧人,“这里面是些伤药和粮食,您若去于阗,麻烦替我交给阿米娜。另外,烦请您转告她,等战乱平息,我会去于阗找她,带她去看曲江池的荷花。”
僧人接过布包,合十道谢后便起身离开。青砚看着林砚之沉默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先生,您还打算去西域吗?”
林砚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案前,打开舆图,在龟兹与于阗之间画了一条线。他想起木牍上阿古拉写的“龟兹永为大唐西藩,世代不相负”,想起那些藏在佛洞里的经卷和盟书,想起阿米娜手里的半块玉佩,忽然觉得心里的迷茫消散了许多。
“去,当然要去。”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阿古拉守了佛洞一辈子,我得去帮他看看,那些经卷和壁画有没有安好。阿米娜还在等我带她看荷花,我不能让她失望。”
青砚看着自家先生眼底重新燃起的光,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行囊。林砚之则拿起那方木牍,再次摩挲着上面的刻痕。他知道,这封来自西域的回信,不仅是阿古拉的嘱托,更是一份承诺——一份跨越风沙与战乱,连接着长安与西域的承诺。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即将启程的人送别。林砚之将木牍放回锦盒,起身走到庭院里,望着西方的天空。他知道,前路或许还有风沙,还有战乱,但只要握着这方木牍,握着那份承诺,他就一定能走到西域,走到阿米娜身边,走到苏巴什佛寺的佛洞前,完成阿古拉未完成的心愿。
三日后,林砚之带着青砚,牵着骆驼,踏上了前往西域的路。队伍出发时,西市的胡商们都来送行,有人递给他一袋葡萄干,有人塞给他一张新画的舆图,还有人说:“林先生,若遇到麻烦,就说你是龟兹胡商的朋友,我们会帮你。”
林砚之笑着道谢,转身向西走去。骆驼的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在回应远方的呼唤。他摸了摸怀里的锦盒,想起木牍上阿古拉的话,忽然觉得,那些刻在木牍上的字迹,就像一颗颗星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回头望了一眼长安的城墙,在心里轻声说:“阿古拉,等着我,我会把佛洞的故事带回来。阿米娜,等着我,我会带你去看曲江池的荷花。”
风从西方吹来,带着沙漠的气息,林砚之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这趟旅程或许漫长,但他终究会抵达终点,因为那方木牍上的回信,早已在他心里,刻下了永不褪色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