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十月,秋风已带肃杀之气。
高澄站在东柏堂的高阁上,望着宫城外鳞次栉比的屋宇。刚刚顺利铲除孙腾的余威尚在,但他的眉头却紧锁着。下一个目标——侯景,远比孙腾难对付得多。他故意让侯景等在拜见自己,没想到侯景真就乖乖来了,他不让侯景进门,侯景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外,一动不动……
\"世子,侯景已在门外等候七日了。\"心腹张岳低声禀报,\"每日辰时必到,酉时方归,就坐在那把胡椅上,风雨无阻。\"
高澄冷哼一声:\"倒要看他能装到几时。\"
他为何非要除掉侯景?不仅因为这老将手握重兵,更因为那个永远挂在侯景嘴边的故事——每次宴饮醉酒,侯景总要撩起裤腿,指着那道狰狞的伤疤对众将吹嘘:\"瞧见没?这条腿是为救丞相瘸的!当年在怀朔,要不是我侯景拼死挡住那一箭,丞相早就...\"
想到这里,高澄狠狠攥紧了栏杆。他感激侯景救父之恩,但这份恩情被反复提及,就成了对他权威的挑衅。一个总是提醒你欠他性命的功臣,留不得。
\"崔暹那边查得如何?\"高澄转头问。
张岳面露难色:\"回世子,侯景确实贪财,但...都是塞外掠夺所得,或是他自家商队赚来的。军饷分文未动,战利品也多分给将士。军中皆称其豪爽。\"
高澄的手指猛然收紧。一个贪财却懂得收买人心的人,比一个清官更可怕。\"明明贪财却能克制自己...\"他喃喃自语,\"此人野心,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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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柏堂外,侯景端坐在胡椅上,面色平静如水。
路过的官员们窃窃私语,都在猜测这位功勋老将为何被世子晾在门外七日之久。
侯景心中冷笑。高澄这小儿的把戏,他看得分明——无非是想用对付库狄回洛的法子来整治他。先冷落折辱,再逼自己向他服软。
但他侯景不是库狄回洛。
\"将军,已是第七日了。\"亲兵低声提醒,\"世子这般折辱,您何苦...\"
侯景抬手打断亲兵的话:\"世子公务繁忙,我等一等又何妨?\"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窥探的耳目听见。
其实他心中早已怒火中烧。想他侯景随高欢起兵以来,立下战功无数,如今竟被个黄口小儿如此羞辱。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终于,东柏堂的大门缓缓开启。
\"侯将军,世子有请。\"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
侯景整了整衣冠,一瘸一拐地走进大堂。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让那条瘸腿显得更加明显——既然高澄讨厌看到这个,他偏要让他看个清楚。
高澄端坐堂上,看着侯景一瘸一拐地走近,眼中闪过一抹厌恶。
\"让将军久等了。\"高澄故作歉然,\"近日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
侯景躬身行礼,神色恭敬:\"世子日理万机,臣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高澄心中警铃大作。若是侯景大吵大闹,他反而不觉得异常。但这般恭顺大度,反倒显出城府极深。
\"将军辛苦了。\"高澄假意关怀,\"听说你在门外坐了七日?这怎么使得...\"
\"无妨。\"侯景微笑,\"臣这条腿当年为救丞相而瘸,早就习惯了。\"
又来了!高澄几乎要捏碎手中的茶杯。每次都要提救父之事,分明是在暗示他们高家欠他恩情!
他强压怒火,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不瞒将军,我近日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军中事务。想请将军代为巡视中军,不知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却是个致命的陷阱。若侯景答应,便是僭越职权;若不答应,又显得不识抬举。
侯景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成恭顺的模样:\"世子说笑了。您是中领军,都督京畿诸军事,这等大事岂可由他人代劳?\"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若世子实在繁忙,老将愿去请中军各位大将前来拜见,共商军务。\"
高澄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好个侯景,不仅不上套,反而将了一军。若真让所有大将都来东柏堂,倒显得自己这个世子无能了。
\"侯将军提醒的是。\"高澄笑容不变,心中却已翻起惊涛骇浪,\"既然如此,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侯景起身行礼:\"那老将先行告退。世子若有差遣,随时传召便是。\"
看着侯景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高澄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这个老狐狸,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世子。\"张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身后,\"接下来...\"
高澄猛地抬手打断他:\"让崔暹继续查。我不信他侯景真能做到滴水不漏。\"
\"那若是查不到...\"张岳欲言又止。
高澄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那就给他制造些罪证。邺城大狱里,多的是愿意指认侯景的人。\"
窗外,侯景刚刚走出东柏堂大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建筑,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毛头小子,也想和我斗。\"他低声自语,随即提高了声音,\"来人,备马!\"
侍卫连忙牵来战马。侯景虽然腿瘸,上马的动作却依然矫健。他在马背上挺直腰板,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去涿郡!”侯景一抖缰绳,战马扬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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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当涿郡大营的旗帜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侯景已经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滚鞍下马,不顾侍卫阻拦,直冲中军大帐。
\"高王!高王救命啊!\"侯景扑进帐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
高欢正在研究地图,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侯景,不禁皱眉:\"侯景?你不在邺城,跑来前线做什么?\"
\"末将...末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侯景叩首在地,声泪俱下,\"世子...世子要杀末将啊!\"
高欢的脸色沉了下来:\"休得胡言!世子岂会无故杀你?\"
侯景抬起头,泪水和尘土在脸上混成一片,显得格外狼狈:\"末将按照高王的指示,对世子百般避让,可世子...世子依然不依不饶。今日在东柏堂,世子要臣代领中军,巡视京畿,那语气...那眼神...\"他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寒颤,\"分明是要对末将下手了啊!\"
高欢默然不语。自己儿子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侯景见高欢不语,心一横,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高王若觉得为难,末将愿以死明志!只求高王相信,末将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说罢,他作势就要自刎。高欢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夺下长剑:\"糊涂!你我名为君臣,实在兄弟,这是做什么!\"
侯景顺势抱住高欢的腿,嚎啕大哭:\"末将宁愿死在高王面前,也不愿死在世子的猜忌之下啊!\"
高欢看着跪在脚下的爱将,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侯景跋扈?但眼下正在与刘洪蠡作战的关键时期,若是阵前逼死大将的消息传出去,军心必然动摇。那些本就对他治贪而不满的鲜卑贵族,更会借此大做文章。
\"起来吧。\"高欢长叹一声,扶起侯景,\"澄儿年轻气盛,你多担待些。待我回去,定好生管教他。\"
侯景偷眼看高欢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便哽咽道:\"末将不敢怨恨世子,只是...只是邺城是待不下去了。求高王给末将一条生路!\"
高欢沉吟片刻。侯景留在邺城确实危险,但此人统兵有方,就这么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这样吧,\"高欢终于开口,\"你去北徐州任刺史,兼领军事。那里靠近南朝,正好需要你这样的大将镇守。\"
侯景心中狂喜,面上却仍作悲戚状:\"谢高王不杀之恩!末将定当誓死守住北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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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帐,侯景翻身上马,脸上再无半点悲戚。
高欢的安抚之词说得漂亮,可侯景听得明白——这是要把他打发得远远的,既保全他的性命,又不让他在中枢碍眼。
\"北徐州...\"侯景喃喃自语,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自己枭首的术士刘灵助。
那时他还在尔朱荣麾下,刘灵助被俘后大笑不止:\"侯将军,本座观你面相贵不可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当坐南而称帝啊!\"
侯景记得自己当时不屑一顾:\"妖道,死到临头还要胡言乱语?\"
想到这里,侯景不禁打了个寒颤。北徐州正在南方,难道这预言真要应验?
他握紧拳头,眼中闪过狠厉之色。高氏父子既然不容他,那就别怪他另谋出路了。刘灵助的预言若是真的...那他侯景何必永远屈居人下?
\"备马!\"侯景对亲随喝道,\"即刻赴任北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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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邺城时,高澄正在批阅奏章。当听到父亲任命侯景为北徐州刺史时,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笔狠狠摔在地上!
\"糊涂!父亲真是老糊涂了!\"高澄气得脸色铁青,\"这分明是纵虎归山!侯景这一去,再难制约!\"
心腹张岳连忙劝道:\"世子息怒。丞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战事吃紧...\"
\"不得已?\"高澄冷笑一声,\"侯景是什么人?豺狼本性!父亲被他一番做戏就蒙蔽了双眼,可我看得清楚!此人必反!\"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越想越气:\"北徐州兵精粮足,又靠近南朝。侯景到了那里,岂不是如鱼得水?到时候...\"
高澄不敢再想下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侯景拥兵自重的样子,看到那个死瘸子在南边掀起腥风血雨。
\"不行,”高澄下定决心,\"我要亲自去说明利害!绝不能放侯景去北徐州!\"
张岳欲言又止。他知道,以高欢的性子,既然已经做出的决定,断无更改之理。
而远在南下的路上,侯景回头望了望邺城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高澄小儿,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