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璟从贺若敦手里接过那份密报,熟练地拆开火漆。他的目光在纸面上迅速扫过,脸上的表情从平静转为愕然,随即,一阵爽朗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大笑声在书房内回荡起来。
“哈哈哈……好!好一个萧菩萨!好一个应梦贤臣!当真是老而弥‘辣’!”刘璟笑得几乎要拍案,将密报递给一脸好奇的刘亮,“亮弟,你也看看,这建康城里的君臣,给咱们演的是哪一出?”
刘亮连忙接过,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梁帝萧衍已正式下旨,将于四月十五日“北伐中原”,主帅赫然是刚刚归附的侯景,副将为淳于文成,领兵六万出征。
刘亮看完,也愣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大王……这……萧衍莫非是得了失心疯?我中原之地,尚有于谨、李弼等大将统领的八万精锐驻防,其中更有两万是纵横驰骋的陇西精骑!他……他就派六万步军,还是以侯景这等新附之人为帅,就敢来北伐中原?他是欺我汉军无人可用,还是真以为那侯景是白袍陈庆之再世,能上演一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奇迹?”
刘璟止住笑声,嘴角却依旧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扫过淮水一线:“侯景是陈庆之?哼,他给子云(陈庆之字)兄提鞋都不配!陈庆之虽败,但其志可嘉,其才可缅。侯景?不过是一条养不熟的豺狼。我看萧衍这老糊涂,真是念佛念得脑子都钝了,他真该少活二十年,也省得如今出来贻笑大方!”
刘亮虽然也觉得荒谬,但他性格更为谨慎,沉吟道:“大王,萧衍不管是不是真糊涂,此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六万梁军虽不足惧,但侯景此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不如让杨檦将最近所有关于侯景和南梁动向的情报都汇总过来,我们对照参详一番?”
刘璟闻言,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刘亮一眼:“说得对!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可必须重视敌人!不能阴沟里翻了船。”他立刻对侍立在门口的亲卫统领贺若敦吩咐道:“去,立刻让杨檦来见孤,把他手上所有关于侯景的情报都带来!”
“是!”贺若敦领命,快步离去。
不多时,负责情报的杨檦抱着一摞卷宗匆匆赶到御书房。刘璟示意他将情报直接交给刘亮。刘亮接过,立刻伏案仔细翻阅起来,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提笔记录,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刘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大王,结合这些零散情报来看,臣以为,这所谓的‘北伐’,极大概率是侯景的诡计!他初附南梁,根基不稳,萧衍虽予其高官厚禄,但江南士族对其多有排挤猜忌。侯景此人,野心勃勃,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他主动请缨北伐是假,借此机会掌控兵权,并意图在战场上消耗、削弱南梁中央的精锐部队,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恐怕才是真!甚至……他可能想借此战,反过来要挟南梁,获取更大的权柄,或者……另有所图!”
刘璟听完,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孤也是这般想的。侯景这是想把我们当刀,替他清除异己,削弱梁国啊!既然如此……” 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那孤就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孤要亲自率军,前往淮州,‘恭迎’这位侯大将军的‘王师’!”
“大王不可!”刘亮连忙摆手劝阻。
“哦?为何?”刘璟疑惑地看向他,“既然要助他演这出戏,自然要打得‘像样’一些,孤亲自出马,不是更能让戏逼真吗?”
刘亮解释道:“大王,正因要助他成事,您才更不能亲临前线!您想想,您自起兵以来,数伐南梁,夺巴蜀,下荆北,威名赫赫,江南之地,闻大王之名,几可止小儿夜啼!若您亲自坐镇淮州迎战,梁军上下必定胆寒,未战先怯,如何敢奋力拼杀?甚至可能慑于您的兵威,逡巡不前,乃至直接退军。若如此,侯景消耗梁军精锐的计划岂非就要落空了?我们这‘忙’,也就帮不成了。”
刘璟摸着下巴,仔细琢磨着刘亮的话,觉得确实在理。他这头猛龙要是亲自蹲在淮州,那些梁军兔子恐怕连窝都不敢出了。“那……依你之见,孤就在洛阳坐镇,以示重视,然后派于谨前去迎战?”
刘亮却再次摇头,目光深远:“大王,依臣之见,您该回长安了。”
“回长安?”刘璟有些意外。
“对,回长安。”刘亮肯定地说,“其一,朝中郦公、高公致仕,相位空悬,人心难免浮动,此乃国之根本,需要大王早日回銮,稳定朝局,擢选贤能,填补空缺。其二,大王此时若无其事地返回长安,对外便可营造出一种我大汉根本未将南梁此次北伐放在眼里,视其如无物的姿态。这必然能极大地刺激到萧衍那脆弱又自负的帝王尊严,使其更加愤怒,从而更严厉地督促进军,甚至可能临阵换将,加大对侯景的压力,这反而更有利于侯景计划的实施。此乃一举两得!”
刘璟背着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权衡利弊。稳定内部,激怒对手,还能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他停下脚步,决断道:“好!就依你所言!孤三日后便班师回长安!中原一切军务,全权交由大都督于谨与副都督李弼决断!” 他顿了顿,看向刘亮,“亮弟,你就暂时留在洛阳,替孤处理好杨侃、卢辩。记住,手段不要太狠,这两人,孤将来还有大用。”
“臣明白,定不负大王所托。”刘亮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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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洛阳城外,汉军大营,旌旗招展。
接到命令的中原各州都督、高级将领齐聚帅帐。李弼、侯莫陈崇、王僧辩、杜朔周、权景宣、王雄、王轨、尉迟炯等济济一堂,人人甲胄鲜明,战意昂扬。尤其是那些新近归附的原北周将领,如尉迟炯、权景宣等,更是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渴望建功立业、证明自身价值的光芒。
大都督于谨,这位被刘璟委以重任的老将,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声音沉稳而有力:“诸位!南梁萧衍,昏聩无能,竟信侯景蛊惑,妄图以六万步卒北伐我中原!大王有命,此战,由我等全权处置!此乃大王对我等的信任,亦是天赐我等建功立业之良机!望诸位同心协力,让梁军有来无回,扬我汉军声威!”
“愿听大都督调遣!扬我军威!”众将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于谨满意地点点头,开始点将:“梁军来犯,先锋至关重要!何人敢任此重任,为我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挫敌锐气?”
他话音未落,两员悍将几乎同时跨步出列,声如洪钟:
“末将侯莫陈崇愿往!”
“末将王雄请为先锋!”
侯莫陈崇资历老,底气足,抱拳道:“大都督!末将此前一直担任大将军副将,多次担当先锋,熟知先锋职责,且曾与梁军交手,了解其战法,此职非我莫属!”
王雄则姿态放得较低,但理由也很实在,他苦着脸道:“大都督,侯莫陈将军所言极是。只是……您看,侯莫陈将军如今已是左威卫将军,护军(从三品),谯侯。而末将还只是个云晖将军,上骑都尉(正五品),新城亭侯。这官职差着好几等呢!求大都督和侯莫陈大哥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立些功劳,也好往上挪一挪,光耀门楣啊!”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几分无赖,却让人无法苛责。
他这么一说,帐内原本几个也想争先锋的汉军旧将,如杜朔周等人,反倒不好再开口了。毕竟,于公,要照顾新附同袍的立功心情;于私,王雄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争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于谨见状,抚须笑道:“好了好了,诸位将军不必争抢。梁军有六万之众,还怕没有仗打,没有军功立吗?王雄既然请战心切,态度诚恳,这先锋印,便暂交于你!务必谨慎行事,不可贪功冒进!”
“末将领命!谢大都督!谢侯莫陈大哥承让!”王雄大喜过望,连忙接过令箭。
于谨又看向侯莫陈崇及其他将领:“侯莫陈将军,诸位,不必失望。击败梁军先锋只是开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有的是诸位大展身手的机会!”
众将一听,纷纷反应过来。对啊,六万梁军,那就是六万个移动的军功啊!还怕轮不到自己?帐内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诸将喜笑颜开,像过年一样,开始围绕着地图,热烈地讨论起具体的作战方案——如何在淮州利用地形迎头痛击梁军,如何分割包围,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击败梁军后,是否要顺势南下,饮马长江,兵锋直指江州,与南梁国都建康隔江相望!
“到时候,倒要看看那萧衍老儿,还在不在同泰寺里念他的佛,求他的佛祖保佑!”不知是谁调侃了一句,引得帐内一片哄笑。
战斗尚未开始,胜利的信念和轻松的氛围,已经弥漫在整个汉军大营。
对于这支刚刚经历了统一中原大战洗礼的虎狼之师而言,南梁这六万“北伐”之军,更像是一场送上门来的、检验战力并获取军功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