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冯宝率领的一万五千岭南梁军,经过连日隐秘行军,终于抵达了龙州城东南面的一片茂密竹林。竹影在渐暗的天光下摇曳婆娑,发出沙沙的轻响,环境幽深,正是适合藏匿大军之所。
冯宝骑在马上,看着麾下士卒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尘土混合着汗水在脸上划出沟壑,他心中虽有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建立功业的兴奋,以及……一丝对某个“汉国大都督”嫉妒与酸意。他勒住马缰,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在此竹林休整,埋锅造饭,但切记不可举明火,不可高声喧哗!”
“得令!”
副将冯恪是个谨慎的人,他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在竹林四周仔细侦查了一圈。回来后,他眉头紧锁,来到冯宝身边,压低声音禀报道:“使君,情况……有点不对劲啊!”
“哦?有何不对?”冯宝正解下腰间的水囊,闻言动作一顿。
冯恪凑近些,语气带着疑惑和担忧:“我们都深入到这个位置了,距离龙州城不过数里之遥,按常理,汉军外围哨探应该遍布才是。可末将带人探查了方圆数里,莫说敌军大队,连个斥候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北方蛮子的守备,未免也……太松懈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冯宝听了,心里那点不安反而被压了下去,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和对“北蛮”的轻视涌上心头。他暗自冷笑:“什么狗屁汉国大都督独孤如愿?名头倒是响亮,看来也不过如此,守备如此稀松,多半是个徒有虚名、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夫人真是……哼!”
他嘴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这还不好?这说明这群北蛮多是无脑之辈,只知龟缩城内,不通野战侦查之要。正好给了我们可乘之机!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等到明日卯时,人最困乏之际,便是我们突袭龙州,建功立业之时!”
冯恪脸上忧色未褪,他揉了揉不停跳动的右眼,迟疑道:“使君,实不相瞒,末将……末将不知道为什么,这眼皮从傍晚开始就跳得厉害,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冯宝瞥了他一眼,问道:“哪个眼皮跳?”
“右眼,跳得厉害!”冯恪老实回答。
冯宝脸色顿时一沉。岭南俚人中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冯恪此刻右眼跳,无疑是个不祥之兆。
冯宝心中不喜,更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动摇军心,他严厉地训斥道:“荒谬!哪来的什么俚语怪谈,尽是些无知乡民妄言!本使君只听说过‘眼皮跳,好事到’!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乱我军心!现在立刻给我下去休息,养足精神!若是耽误了今晚……不,明日凌晨的作战,小心我军法从事!”
冯恪见主将动怒,不敢再多言,只得将满腹的忧虑压下,躬身道:“末将知错,这就下去。”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竹影中显得有些落寞,那右眼皮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
深夜,子时。
万籁俱寂,只有竹林间的风声和不知名虫豸的鸣叫。连续行军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梁军营地,除了少数勉强支撑、抱着弯刀靠坐在竹子上打哈欠的哨兵,大部分士卒都已陷入沉睡,鼾声此起彼伏。
冯宝自己也在一处稍微干燥的土坡后和衣而卧,做着突袭成功、杀死奸夫的美梦。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猎杀之网已然张开。
五里外的龙州城,城门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打开,没有火把,没有喧哗。汉军剑南大都督独孤信,亲率一万精锐步骑,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溪水,悄然出城。
“高将军,各部埋伏情况如何?”独孤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不远。
身旁的悍将高季式立刻回道:“大都督放心!杨老将军(杨乾运)已亲自率领三千人马,绕至竹林后方,截断了这伙梁军的归路!各部均已抵达预定攻击位置,只等大都督号令,保证叫这群不知死活的梁狗有来无回,万无一失!”
独孤信微微颔首,提醒道:“不可大意。敌军仅万余人就敢孤军深入至此,若非愚蠢至极,便是有所依仗,或有内应。需小心应对。”
高季式闻言,习惯性地一拍胸脯,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大都督放心!有我天下第……” 他话说到一半,瞥见旁边抚夷使独孤楠脸上促狭的笑意,顿时想起上次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二猛将”被嘲笑的经历,脸一红,连忙改口:“……第三!第三猛将高季式在,保管……”
独孤楠忍着笑,继续打趣道:“高将军,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新出炉的‘天下十猛将’榜单里,前十里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您的尊讳啊?您这‘第三’是自封的吧?”
高季式被戳到痛处,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争辩:“楠兄弟!你够了啊!我乃……” 他本想说自己乃是将门之后,勇力过人,却被独孤信出声打断。
“好了!”独孤信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二人,“我也不在那‘十猛’之列,难道就不会打仗了?马上便要接敌,不得儿戏!全军听令,继续前进,保持肃静!”
“是!”高季式和独孤楠神色一凛,立刻收声。大军继续在夜色掩护下,向着那片沉睡的竹林逼近。
(题外话:时下流传的天下十猛将为:高敖曹、蔡佑、羊侃、侯莫陈崇、李虎、侯安都、吴明彻、李贤、李弼、段韶。)
汉军很快抵达竹林边缘。
竹林茂密,竹影幢幢,在夜风中摇曳,地形复杂,极易迷路。独孤信观察片刻,果断下令:“放火!逼他们出来!”
一声令下,无数浸了火油的箭矢和火把被投入竹海之中。时值春季,竹子本身潮湿,所以并未立刻燃起冲天大火,但干燥的竹叶和部分枯竹被点燃,瞬间产生了大量浓密、刺鼻的烟雾。白色的浓烟顺着风,迅速向竹林深处弥漫而去。
“咳咳……什么味道?”
“不好了!着火了!竹林着火了!”
“敌袭!是敌袭!”
刺鼻的烟雾和逐渐亮起的火光,很快惊醒了熟睡中的梁军。营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咳嗽声、慌乱的奔跑声响成一片。
冯宝也被亲兵摇醒,他呛咳着爬起身,看到四周弥漫的浓烟和隐约的火光,心中猛地一沉,瞬间彻底清醒——他们被发现了!汉军早有准备!
“使君!汉军放火逼我们出去!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原路返回吧!”副将冯恪捂着口鼻,冲到冯宝身边,焦急地建议道,他那不停跳动的右眼此刻仿佛是在印证他的预感。
冯宝刚想下令沿来路撤退,后方(他们来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火光在那里也亮了起来,显然退路已被截断!
冯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猎人,而是早已落入陷阱的猎物!从他们踏入这片竹林开始,甚至更早,他们的一举一动恐怕就在汉军的监视之下!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是绝境!
绝望之下,一股凶悍之气反而被激发出来。冯宝猛地拔出腰间的俚人弯刀,刀刃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寒光,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兄弟们!我们中了北蛮的奸计了!后退无路,唯有死战!跟我冯宝杀出这片竹林,杀出一条血路,回高凉去!”
主将的决死呼喊,暂时稳定了恐慌的军心。惊恐的梁军士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汇聚到冯宝周围,挥舞着弯刀,顶着浓烟,向着他们认为可能存在的生路方向,拼命向外冲去。
然而,当他们狼狈不堪、咳嗽连连地冲出竹林,迎接他们的并非生路,而是另一条绝望的死路——早已列阵等候多时的汉军主力!
“放箭!”
随着汉军军官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铺天盖地射来!
这里就要说说岭南梁军的特色了,岭南梁军的最大的特色就是装备极其简陋。
因为岭南贫瘠,且一直被梁国朝廷视为安稳的大后方,认为不可能有大规模战事,所以配发的武器甲胄严重不足。冯宝麾下这支部队,绝大多数士兵根本没有金属盔甲,仅以简陋的皮甲或布衣蔽体,防御主要依靠当地特产——一种用特殊藤条编织而成的藤盾,武器则是以利于在山林劈砍的弯刀为主。
此刻,在汉军制式的强弓硬弩面前,这些缺乏盔甲保护的梁军士兵成了活靶子,瞬间被射倒大片,惨叫声不绝于耳。
冯宝看着身边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心中虽然慌乱,但他毕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俚人部族争斗的,尚存一丝理智。他立刻嘶声大吼:“结阵!藤盾结阵!挡住箭矢!”
幸存的梁军听到命令,慌忙举起手中的藤盾。这种藤盾确实有其优点,编织紧密,韧性极强,对普通的箭矢有很好的防御效果,能有效抵消其动能和穿透力。
顿时,一片片藤盾被举起,连接成一片简陋的盾墙,叮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密集响起,竟然真的暂时抵挡住了汉军的箭雨。
远处,独孤信骑在马上,看到梁军仓促间竟能结阵抵挡箭矢,微微颔首:“这伙梁军,临危不乱,倒也有几分本事,这藤盾颇为奇特。”
这时,抚夷使独孤楠上前一步,拱手道:“大都督,他们用的应是岭南特产的藤盾。末曾听岳父(蛮王孟英)提及,此物以古藤浸油反复捶打编织而成,坚固异常,不畏刀剑,寻常箭矢难伤,但其最大弱点,便是——怕火!”
独孤信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传令!前锋弓弩手,换火箭!”
命令迅速传达。很快,带着火焰的箭矢划破夜空,如同流星火雨般落入梁军阵中!
“是火箭!快!丢掉藤盾!快丢掉!”冯宝看到那点点火光,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火箭一旦触及干燥的藤盾,立刻熊熊燃烧起来!藤盾本身虽然经过处理,但毕竟是植物材质,极易引燃。刹那间,梁军的盾阵变成了一片火海!
“啊——!”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无数梁军士兵被火焰吞噬,或是为了扑打身上的火焰而丢掉了盾牌,随即被后续射来的箭矢贯穿。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恐扭曲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糊味和血腥气,场面惨不忍睹。
一万五千梁军,在火攻与箭雨的双重打击下,阵亡超过三成,伤者无数。残存的士兵眼见逃生无望,主将也无力回天,终于彻底崩溃,成片成片地跪倒在地,丢弃武器,高声哭喊着投降。
独孤信见梁军已彻底失去抵抗能力,便下令停止射箭,派出一千轻骑,发起最后的清扫冲击,肃清仍在负隅顽抗的残敌。
此时,冯宝身边只剩下不到千人的亲兵和部分死忠,紧紧护卫着他,但也个个带伤,面露绝望。副将冯恪胳膊上插着一支箭矢,鲜血淋漓,他面色惨白,凑到冯宝耳边,带着哭腔劝道:“使君!大势已去了!降了吧!再打下去,弟兄们都要死绝了!留得青山在啊!”
冯宝看着周围熊熊燃烧的藤盾,听着震耳欲聋的“投降不杀”的汉军呼喊,以及部下们绝望的眼神,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和不肯认输的蛮悍之气交织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弯刀,状若疯狂地大吼:“怕什么!纵使敌众我寡,我冯宝亦能……”
“能”字后面的豪言壮语尚未出口——
一道凌厉无匹的槊影,如同暗夜中窜出的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自正前方疾扫而来!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冯宝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只觉一股巨力狠狠撞击在胸腹之间!
“噗——!”
鲜血狂喷而出!冯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胸前铠甲碎裂,一道可怕的伤口几乎将他撕裂。他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身体晃了晃,眼中的疯狂、不甘、以及对某个远方的复杂思绪瞬间凝固,随即身躯便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
出手者,正是汉军大将高季式!他收回长槊,看着倒地气绝的冯宝,啐了一口:“呸!废话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