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枢密院
偌大的枢密院正堂内,此刻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枢密使刘亮如同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挂满地图的墙壁前来回踱步,突然,他猛地停下,对着堂下忙碌的参军们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命令:
“地图!把所有关于北庭、夏州、沃野,还有河东、晋阳周边的地图和情报绘本,全都给本官搬过来!快!”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十几名枢密院参军被这位平日里还算沉稳的上司吓了一跳,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如同被抽打的陀螺般奔跑起来,沉重的木箱被打开,一卷卷皮质、绢布的地图被迅速取出、展开,各种标注着军镇、道路、山川、河流的情报绘本也被堆放在了刘亮面前宽大的案几上。
刘亮之所以如此失态,全因他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妹妹刘道福的加急家书。信中提到,他那“胆大包天”的妹夫、北庭大都督杨忠,竟然只带着三万兵马,就敢离开防区,东上前往沃野镇去救援被齐军围困的羊侃!
“杨忠这个混账小子!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刘亮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沃野如今就是个大泥潭!高洋若真用十万人围攻,他这三万人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要是死了,我妹妹怎么办?!道福岂不是要守寡?!” 兄妹情深,加上对局势的担忧,让他心急如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摊开的北境地图,手指在上面快速移动,大脑飞速运转。
“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如果我是高洋,手握十万大军,绝不会把所有兵力都浪费在围攻一个沃野军镇上!沃野虽是要塞,但以齐军如今的兵锋和攻城能力,有三万人足以将其困死,慢慢磨也能磨下来!完全没必要投入十倍兵力,那太浪费了!”
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划,点在地图上标注着“夏州”的位置。“剩下的七万人马干嘛?完全可以奔袭夏州!夏州地广人稀,城池远不如沃野坚固,七万精锐突然出现,完全可以迅速破城!一旦拿下夏州,就等于在北庭的侧翼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可以直接威胁甚至攻入北庭腹地!高洋若是够狠辣,根本不需要这么‘稳妥’地只打沃野!”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高洋的动向透着诡异。“一定有鬼!高洋这厮,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时,枢密院大门被推开,绣衣卫大都督杨檦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脸色凝重,带来了最新的前线情报。
“枢密使,晋阳方向急报!”杨檦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寂静,“确认高洋已返回晋阳。同时,齐军已派出三万兵马,兵临玉壁城下,与王思政刺史形成对峙!”
玉壁!又一个关键节点!刘亮心中一凛,立刻追问:“领军的是谁?”
杨檦答道:“是齐国的太尉库狄回洛,以及平秦王高归彦。”
“库狄回洛?高归彦?”刘亮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怎么会是这两个货色?段韶呢?斛律光呢?高洋手下最能打的两个都不见踪影,派这两个人来打玉壁?玉壁可是王思政经营多年的铁壁,岂是这两人能啃下来的?这不合常理!”
杨檦摇了摇头:“目前我们的探子回报,段韶和斛律光的确不在沃野,也不在晋阳公开露面。具体去向,尚在查探。”
“不在晋阳……”刘亮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猛地抬头,对堂外喊道:“来人!速去鹰扬军大营,请校尉斛律羡将军过来!再去太傅府,请司马太傅前来一叙,就说刘亮有紧急军务相询!”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斛律羡率先赶到。他龙行虎步地走入堂内,对着刘亮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斛律羡,参见枢密使!”
刘亮立刻换上一副亲切热情的笑容,快步上前,亲手挽住斛律羡的手臂,语气温和得让人有些不适应:“哎呀,丰乐(斛律羡字)贤弟来了!快免礼!来了我大汉这么久,在鹰扬军中还习惯吗?若有任何不便,尽管跟为兄说!”
斛律羡眼皮猛地一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可是久闻刘亮“刘道德”的“大名”,这位刘公在汉室宗亲里面可是出了名的不讲道德。他连忙躬身,语气更加恭敬:“劳枢密使挂念!末将在大汉一切安好,同袍友善,汉王恩深!家父也曾多次书信嘱咐,让末将定要竭尽全力,为汉王效力,不必挂念家中之事。”
“好,好!如此甚好!”刘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丰乐啊,为兄这里有个小问题,想向你请教一下,不知……方不方便回答?嗯……可能涉及到令兄明月(斛律光字)将军,若是不方便,就当为兄没问。”
斛律羡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来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表态,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枢密使但问无妨!末将既已效忠汉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分隐瞒!”
“好!痛快!”刘亮赞了一句,随即压低声音,看似随意地问道,“我听说,令兄斛律光将军,深受高氏父子信赖,可是真的?”
斛律羡点点头,谨慎地措辞:“回枢密使,确是如此。尤其是邙山之战后,家兄一直护卫在大齐天子左右,深得信重。”
刘亮目光微闪,继续引导:“哦?那就是说……令兄可以算得上是高洋的贴身护卫,心腹近臣了?换言之,是不是可以认为,斛律光将军在哪里,高洋……大概率也会在哪里?”
斛律羡仔细想了想,这并非什么绝密情报,便肯定地点头道:“依常理推断,应是如此。末将也曾听家父提及,家兄虽领了幽州刺史的虚衔,但一直未曾真正上任,反而长期在晋阳,统领最精锐的‘百保鲜卑’,职责便是护卫天子。”
“统领百保鲜卑,护卫天子……”刘亮缓缓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关键的佐证!他脸上笑容更盛,对着斛律羡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丰乐贤弟解惑!此事关系重大,帮了为兄大忙了!贤弟军务繁忙,就不多留你了,还请回鹰扬军继续操练兵马吧!”
斛律羡见刘亮不再多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告退。
送走斛律羡,刘亮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斛律光不在晋阳,那高洋极大概率也不在!所谓的“返回晋阳”,很可能只是个幌子!那高洋和齐军的真正主力,到底去了哪里?目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枢密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只见太傅司马子如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进来。那男孩身着锦袍,面容俊秀,眼神清澈而沉稳,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凡的气度,正是汉王刘璟的世子——刘英。
刘亮立刻收敛心神,快步迎了上去,拱手道:“太傅!您怎么把世子也带来了?”
司马子如抚着花白的胡须,呵呵笑道:“道德(刘亮字)啊,世子迟早要继承大王的事业,执掌这万里江山。老夫带他来看看你这枢密院是如何运转的,如何分析军情,如何运筹帷幄,让他早些见识,总归是好的。”
十岁的刘英不待司马子如提醒,便上前一步,对着刘亮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侄儿刘英,拜见叔父。”
刘亮看着这位年幼的世子,心中暗赞:“世子小小年纪,不仅英俊不凡,这沉稳气度更是远超同龄人,尤其那眉眼间的神采,竟有几分像他祖父尔朱荣当年的风采。”他不敢怠慢,连忙侧身避开,回礼道:“不敢当!世子折煞微臣了!”
司马子如摆摆手,对刘亮使了个眼色:“让世子在此随意看看吧,你我先说正事。”
刘亮会意,立刻招来一名心腹参军,低声吩咐道:“带世子去偏堂参观,介绍一下我军舆图绘制和情报整理的过程,注意分寸。”
“遵命!”参军领命,恭敬地引着好奇的刘英向偏堂走去。
待两人走远,刘亮立刻将司马子如请到内室,屏退左右,然后将北庭杨忠冒险、玉壁被围、以及他根据斛律羡情报推断高洋可能不在晋阳的猜测和盘托出,脸上写满了忧虑:“司马公,您曾侍奉高氏父子多年,对他们了解甚深。依您看,这高洋、段韶,究竟意欲何为?他们此刻,会在哪里?”
司马子如闻言,神色也变得极其严肃,他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眼神中带着追忆和警惕:“高洋此子……老夫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年幼之时。记得有一次,高欢在家中设宴,为了考较诸子心性,命人取来一团乱如麻絮的丝线,让诸位公子设法解开。其他公子或耐心梳理,或寻求帮助,唯有年幼的高洋,直接拔出腰间短刀,手起刀落,将整团丝线从中劈开,乱线立解!当时便引得高欢拊掌大笑,称赞其果决!此子……行事往往不依常理,善于打破桎梏,剑走偏锋啊!”
刘亮听完这个故事,心中凛然。司马子如这是在提醒他,高洋的思维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很可能选择一条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或者不会选择的道路!
正当刘亮和司马子如对着地图,反复推敲,思虑再三,却依旧难以确定高洋和齐军主力的确切动向,感到一筹莫展之际——
方才去偏堂参观的世子刘英,抱着一本厚重的河东地区地理绘本,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回来。
他来到两位长辈面前,仰起小脸,语气认真地说道:“叔父,太傅,你们方才的谈话,英儿在门外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齐主高洋的去向,英儿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能否说与叔父和太傅一听?”
刘亮此刻正心烦意乱,但看着世子那认真的小脸,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耐着性子道:“哦?世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刘英将怀中的绘本在案几上摊开,伸出纤细的手指,沿着一条蜿蜒的路线划过,他的声音清晰而富有条理:
“叔父,太傅,请看。我若是那齐主高洋,意图出其不意,直插我心腹之地,必不会走寻常大道。”他的手指点向晋阳,“我会从晋阳秘密出发,向西南而行,沿汾水西岸南下,至介休一带集结兵力。”
然后,他的手指果断地指向吕梁山脉南段,“然后,不惜代价,穿越雀鼠谷!此路艰难,正因如此,我才疏于防范!”
他的手指越过山脉,点在黄河边的龙门渡口:“出谷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龙门渡口,进入河东之地(今山西运城盆地)!”
最后,他的手指沿着涑水河南下,重重地点在蒲坂(今山西永济市)的位置:“渡河后,先取汾阴,获得立足点和补给,然后沿涑水快速南下,直逼河东军事重镇——蒲坂!一旦控制蒲坂,则河东核心区域门户洞开,尽在掌握!”
这一连串的推演,从一个十岁孩童口中说出,虽然略显稚嫩,但其思路之清晰,对地理之熟悉,尤其是那种跳出常规、敢于冒险的战略构想,让刘亮和司马子如都听得怔住了。
刘亮先是习惯性地笑了笑,伸手想去摸刘英的头,刚想说一句“世子不知兵,此路非常人可走……”,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整个人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僵住了!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恍然!
“非常人可走……非常人可走……”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的迷雾!
高洋是常人吗?!
他不是!他是那个敢刀劈乱丝、不按常理出牌的高洋!
万一呢……万一他真的选择了这条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故而疏于防范的险路呢?!
刘亮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看向案几上那本被刘英摊开的绘本,看着那条蜿蜒穿过吕梁山脉的假设路线,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不好!!!”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快!快传令!八百里加急!目标——河东、蒲坂!警告各州县,严密戒备,提防齐军主力自吕梁山区突袭!再派人立刻去北庭,告诉杨忠那个混小子,沃野是饵,真正的杀招在河东!让他速速回防,不得有误!!”
枢密院内,顿时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忙乱与紧张之中。而年仅十岁的世子刘英,则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因自己一番话而彻底改变的战略判断,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