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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 · 洛阳 · 明光殿

老将斛律金身着半旧的齐国官袍,怀着七分忐忑、三分茫然,轻轻推开了明光殿沉重的殿门。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而入,照亮飞舞的微尘,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大殿深处,汉王刘璟早已端坐于主位之上,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份摊开的奏疏。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殿外的阳光,带着暖意,却也让斛律金心中更加没底。

“斛律将军来了,不必拘礼,请坐。”刘璟放下奏疏,指了指早已备好的客席。

斛律金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大殿中央,郑重地躬身施礼,声音洪亮而清晰:“败军之将,大齐斛律金,拜见汉王殿下!”他特意强调了“大齐”二字,既是对自身身份的提醒,也是一种微弱的坚持。

刘璟虚抬了一下手,笑容不变:“将军快快请起。今日相请,一为故人叙旧,二来……也是送将军启程。”

“启程?”斛律金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期待。他被俘后,一直被安置在条件尚可的俘虏营中,行动受限,对外界消息并不灵通,尚不知刘璟与段韶达成的协议。

刘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温言道:“是啊,送将军归国。我与贵国段孝先将军已有约定,礼送将军及傅伏将军返回河北。想来丰乐(斛律光字)也快到了,你们父子分别日久,正好趁此机会好好说说话。”

听到“归国”二字,斛律金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原来刘璟并非要折辱或长期扣押他!更让他惊喜的是,次子斛律羡竟也在此!他连忙拱手:“汉王仁义,斛律金感激不尽!不知……不知唤在下前来,还有何吩咐?”

“无甚大事,只是想与将军闲话几句罢了。”刘璟示意内侍上茶,语气带着几分追忆的悠远,“说来,我初次见到将军,还是在怀朔镇吧?那时孤的岳父(尔朱荣)将孤介绍给麾下诸位大将,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一晃眼,竟已过去十数载光阴了。”

提起旧事,斛律金也不禁感慨万千,他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叹道:“是啊……岁月催人老。当年那个在篝火旁,给我们这些粗人讲‘三英战吕布’、‘火烧赤壁’的少年郎,谁能想到,如今已成为雄踞中原、气吞万里的一国之主了呢?只是……”他语气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沧桑,“先帝(高欢)与周帝(宇文泰),英雄一世,如今却已是黄土一杯,令人唏嘘。”

刘璟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坦然道:“时移世易,兴衰更替,非人力所能全掌。如今看来,或许是上天……稍加眷顾于我吧。”他的语气平和,并无骄狂。

斛律金却正色道:“殿下心比天高,智比海深,更兼胸怀宽广,能纳百川。如此人物,方能于乱世中屡屡化险为夷,聚拢英才,终成大事。笑到最后,实乃必然。”他这话并非全是奉承,其中确有几分真心实意的佩服。这十几年来刘璟的崛起轨迹,他看在眼里,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其过人之处。

刘璟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自嘲道:“将军休要再夸,再夸下去,孤可就真要飘飘然了。不瞒将军,孤昨日可是下了‘罪己诏’,向天下百姓承认自己识人不明、急功近利之过,惹得四方传抄,议论纷纷呢。”

“罪己诏?”斛律金大感惊奇,眼睛都瞪大了。他侍奉高氏三代,深知君王威严何等神圣,高欢、高澄乃至现在的高洋,都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的主,何曾见过,更何曾想过君主会向天下公开承认错误?“殿下……此言当真?不知……不知可否容末将拜读一二?”

“有何不可?”刘璟显得十分坦然,对侍立在侧的贺若敦示意,“去,将昨日诏书的副本取一份来,给斛律将军看看。”

很快,一份抄录工整的诏书副本送到了斛律金手中。他双手接过,深吸一口气,才凝神细读起来。诏文用词恳切,反思对齐军战略认识不足,致使泰州失陷,河桥之战中用高昂为将失误,更将责任归于自身,其中“四海之内,兆民有过,其罪在孤!”一句,如同重锤般敲在斛律金的心上。他小声地、反复地诵读着这一句,手指微微颤抖。

他想起高欢晚年多疑,想起高澄的刚愎凌厉,想起如今高洋的喜怒无常、动辄屠戮……同样是君主,为何差距如此之大?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慨,是敬佩,也有一丝为自己所效忠的王朝感到的悲哀。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若自己……若自己当初……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强行压了下去,只觉得眼眶竟有些莫名的湿润。

他定了定神,将诏书恭敬地递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殿下……此诏……振聋发聩,发人深省。读之……令人惭愧无地。古之明君,不外如是。” 这一次,他的赞誉明显发自肺腑。

刘璟摆摆手,神色淡然:“过誉了,过誉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孤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斛律羡到了。

父子相见,分外激动。斛律金此刻全然不像那个叱咤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北齐猛将,而完全是一个最普通的、牵挂着儿子的老父亲。

他拉着斛律羡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眼中满是关切,问题一个接一个:“羡儿,在汉国吃得可习惯?住得可还安稳?这边天气与家中不同,要注意增减衣物……可有遇到心仪的女子?成家乃人生大事,若有合适的,切莫错过……在军中任职可还顺利?同僚之间相处如何?切莫因你是齐人之后便自觉低人一等,亦不可恃才傲物……”

斛律羡被父亲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心里暖洋洋的,他——耐心回答:“父亲放心,汉国食物风味虽与河北不同,偏辛辣些,但儿甚喜之。尤其是汉国的烈酒,醇厚劲足,甚合儿胃口!至于住行,汉王殿下与贺拔元帅皆待儿甚厚,一切安好。” 说到心仪女子,这个在战场上勇猛的年轻将领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个……儿现在一心只想在军中建功立业,报答汉王知遇之恩,暂无暇顾及儿女私情。” 最后,他略带自豪地补充道,“对了父亲,汉王已决意,不日将任命儿为河内郡守,负责镇守东线要冲之地。”

“河内郡守?”斛律金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露出欣慰与满意的光芒。河内乃军事要地,将此重任交给斛律羡,足见汉国对其信任与器重。

儿子在敌国非但没有受辱,反而被委以重任,仕途顺遂,这让他心中最后一丝忧虑也放下了大半,甚至对刘璟的胸襟气度,更多了几分感佩。

时间在父子温馨的叙话中悄然流逝,转眼已近正午。刘璟适时地邀请道:“看这时辰,也该用膳了。孤已在偏殿略备薄酒小菜,斛律将军,阿羡,一同移步,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斛律羡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末将岂敢与大王同席……”

刘璟却笑着打断他:“诶,今日不论君臣,只叙旧谊。我与你父亲相识于微时,是旧友。你若唤我一声叔父,便算是子侄辈,家宴而已,不必拘那些虚礼。” 他语气亲切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斛律羡本就聪敏,闻言立刻顺杆而上,恭恭敬敬地又行了一礼:“是,侄儿遵命,多谢叔父!”

偏殿内,酒菜虽非极尽奢华,却十分精致可口,显然是用心准备的。气氛轻松融洽,斛律金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刘璟的刻意引导和斛律羡的插科打诨下,也渐渐放松下来。

几杯温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从当年怀朔旧事,聊到塞北风光,再到用兵心得,竟是越聊越投机。

酒过数巡,刘璟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似乎带了三分醉意。他放下酒杯,看着斛律金,忽然用一种拉家常般的随意语气说道:“斛律兄,不瞒你说,孤对你们斛律家子弟的豁达明理、文武兼修,向来是欣赏得很。说来也巧,今岁孤新得了一个小儿子,取名刘坚,生得虎头虎脑,甚是惹人怜爱。”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斛律金父子,笑道,“孤便想着,若能与你斛律家结个儿女亲家,岂非美事一桩?不知……斛律兄家中,可有年龄相仿、尚未许配的淑女?”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斛律金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晃,几滴酒液洒了出来。他看似醉意朦胧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清明,心中警铃大作!和汉王之子联姻?这看似是莫大的荣耀,实则是将他乃至整个斛律氏架在火上烤!他若答应,回到邺城,面对猜忌心日重的高洋,该如何自处?斛律氏在北齐,还能保有如今的地位和信任吗?这简直是催命符!

他正待想个稳妥的理由婉拒,不料身旁的斛律羡却心直口快,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真心觉得这是好事,脱口而出:“啊!叔父,我大哥(斛律光)家中去岁正好添了一位千金,乳名瑛儿,生得玉雪可爱,年龄与坚弟正相当呢!”

斛律金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暗骂儿子不懂政治险恶,嘴上却不好立刻呵斥,只能强笑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这个……汉王厚爱,老夫感激涕零。只是……小孙女尚在襁褓,将来性情模样如何,尚不可知。且老夫乃待罪之身,此番归国,前途未卜,实在……实在不敢高攀,恐辱没了王子……”

刘璟将斛律金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戏言。他哈哈一笑,亲自为斛律金斟满酒杯,轻松地说:“斛律兄多虑了!不过是一句酒后戏言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孩子都还小,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缘分天定嘛!来,喝酒,喝酒!”

他如此一说,既给了斛律金台阶下,也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目的已达,点到即止。

酒宴至此,也该散了。刘璟亲自将斛律金父子送到殿外,他握着斛律金的手,脸上流露出真挚的不舍:“斛律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协议已定,今日之后,便由阿羡护送你和傅伏将军北渡黄河,返回大齐。” 他望着北方的天空,语气带着感慨,“只是……山河阻隔,各为其主。下一次与兄把臂言欢,却不知会是何年何月,又在怎样的情形之下了。” 这话语中,既有对往昔情谊的怀念,也暗含了对未来可能战场相见的复杂预判。

斛律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今日一会,刘璟的仁厚、气度、手腕,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与高氏君主的对比更是鲜明。他郑重地拱手,沉声道:“殿下仁义,释我归国,此恩此德,斛律金铭感五内,须臾不敢忘怀。他日……若殿下有能用得上老夫之处,只要不悖臣节,老夫必不推脱!”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既表达了感激,也划定了底线(不悖臣节),但“必不推脱”四字,又留下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承诺空间。

刘璟是何等人物,立刻听懂了其中的暗示。他心中暗赞,历史上,这老头能在北齐几代疯子手下平安落地,果然有一套立身处世的智慧。他用力握了握斛律金的手,朗声笑道:“好!一定!斛律兄,一路保重!”

阳光下,刘璟站在高高的殿阶上,目送着斛律羡小心搀扶着父亲,一步步走出宫门,身影逐渐消失在洛阳夏日的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