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启十二年,隆冬。
青州府临江县郊外,一间茅草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屋内,年轻的玄夜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袍,就着微弱的油灯奋笔疾书。砚台里的墨汁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不得不时时呵气化开。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笔锋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字迹却工整如刻。
窗外传来沉重的咳嗽声,接着是苍老的呼唤:\"夜儿,该歇了。\"
\"阿爷先睡,我再温会儿书。\"玄夜应着,将冻僵的手指凑到灯焰旁烤了烤。油灯里只剩最后一点豆油,灯芯噼啪作响,仿佛在提醒他时辰已晚。
这是玄夜失去记忆的第三年。三年前他在县郊被老樵夫发现时,浑身是伤,只记得自己名叫玄夜。老樵夫收留了他,却发现这个年轻人竟识文断字,便倾尽积蓄供他读书。
\"咳咳...明日还要去城里卖柴...\"老人的声音渐弱,终是抵不过疲惫睡去。
玄夜轻叹一声,小心地收好笔墨。案头整整齐齐码着《四书章句》《五经正义》等典籍,都是借来手抄的。最上面是昨日刚从县学借来的《天启十年会试范文》,须得三日内归还。
吹灭油灯,月光从茅草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墙上那副字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老樵夫用过年剩下的红纸,求县里先生写的。
躺下时,玄夜摸到枕下的荷包,里面装着攒了半年的三十文钱。再过两月就是县试,报名费要五十文...
次日天未亮,玄夜就背着柴担与老樵夫同行。二十里山路,老人走一段歇一段。
\"阿爷,今日我去就成,您在家歇着。\"
\"胡说!\"老人瞪眼,\"张员外家要三十担柴,你一个人怎忙得过来?\"
路过村塾时,几个富家子弟正坐着马车去上学。玄夜下意识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书,继续埋头赶路。
\"听说了吗?\"茶摊上,几个脚夫在闲聊,\"今年县试的主考官是陈知府的小舅子...\"
玄夜脚步一顿。
\"那岂不是...\"老樵夫脸色变了变,赶紧拉着玄夜离开。
走到无人处,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前日李掌柜给的定金,你先拿着去报名。\"
\"可这是买药的钱...\"
\"傻孩子!\"老人将铜钱塞进他手里,\"你若中了秀才,什么药买不起?\"
正午时分,玄夜独自来到县衙礼房。报名处排着长队,轮到他才发现,报名费竟涨到了八十文!
\"为何涨价?\"他忍不住问。
书吏头也不抬:\"爱报不报。\"
后面传来嗤笑:\"穷酸就别来丢人现眼!\"
玄夜回头,见是个锦衣公子,身后跟着两个书童。旁边有人小声道:\"这是赵举人的公子...\"
咬牙数出五十文,玄夜低声道:\"先登记,余下的明日补上。\"
书吏冷笑:\"当衙门是善堂?\"说着就要撕他填好的单子。
\"且慢!\"
一只白皙的手按在案上。玄夜抬头,是个素未谋面的青衫书生,约莫二十五六岁,腰间悬着\"明经\"玉佩——这是举人功名才许佩的。
\"这位兄台的余钱,我垫了。\"青衫书生放下三十文,又对玄夜拱手,\"在下白鹿书院程静安,兄台如何称呼?\"
\"临江玄夜,谢过程兄。\"玄夜郑重还礼。
程静安笑道:\"见兄台字迹工整,想必学问不差。三日后书院有文会,不知可愿前来?\"
玄夜正要推辞,却听对方补充:\"与会者皆可获赠《天启十一年乡试墨卷》。\"
心头一跳。这种官方刻印的范文,在书肆要卖二两银子!
\"一定赴会。\"
离开县衙,玄夜绕道去了趟书肆。掌柜见他来了,神秘地招招手:\"小相公来得巧,刚收着件好东西。\"
从柜台下取出一本手抄册子,《陈学士时务策》。玄夜翻开一看,竟是当朝礼部侍郎的奏折合集!这类文章最是科场实用,但...
\"多少?\"
\"看在老主顾份上,一两二钱。\"
玄夜默默将书推回去。他全部家当也不到半两银子。
\"赊账也成!\"掌柜压低声音,\"听说你临帖极像,帮我抄十本《女诫》,这书就抵给你。\"
《女诫》是富家小姐学字用的范本,抄一本可得二十文。玄夜正要答应,突然想起老樵夫咳血的模样。
\"容我考虑两日。\"
回山路上,玄夜满脑子都是那本书。走到半山腰时,忽听林中有呻吟声。拨开灌木,竟是个受伤的老者!
老人腿上插着支箭,已经昏迷。玄夜顾不得多想,背起他就往城里跑。
\"站住!\"
几个猎户打扮的人拦住去路:\"把那老东西交出来!\"
玄夜护住老人:\"诸位何故伤人?\"
\"少管闲事!\"为首者亮出腰牌,\"官府拿人!\"
瞥见腰牌上\"赵府\"二字,玄夜心下了然。赵举人与陈知府是姻亲,在地方上一手遮天。
\"要人可以。\"玄夜突然指向山下,\"差爷们看那是谁?\"
趁众人回头,他背着老人冲进小路。猎户们怒骂着追来,眼看越来越近,前方突然出现个山洞。
钻进洞中七拐八绕,竟来到处隐秘的山谷。竹篱茅舍,鸡犬相闻,宛如世外桃源。
\"小友将老夫放下吧。\"背上的老人突然开口。
玄夜愕然:\"前辈您...\"
\"老夫姓周,是个走方郎中。\"老人自行拔箭上药,动作娴熟,\"今日为采药撞破赵家私掘古墓,故遭追杀。\"
说着从怀中取出本册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老夫行医多年整理的《验方集要》...\"
玄夜却盯着老人枕边露出的书角——《陈学士时务策》的原本!
\"小友识货。\"周郎中笑道,\"此书赠你,但有个条件。\"
\"前辈请讲。\"
\"治好你阿爷的肺痨。\"老人意味深长,\"那樵夫咳血三月有余了吧?\"
玄夜大惊:\"您如何...\"
\"医者望气而已。\"周郎中写下张药方,\"按此方调理,半月可愈。不过...\"
他指了指那本书:\"科场如战场,光有兵器不够,还需兵法。三日后白鹿书院的文会,你必须去。\"
\"为何?\"
\"因为今年秋闱的主考官...\"周郎中压低声音,\"是陈学士的死对头,林祭酒。\"
玄夜心头剧震。若真如此,那些追捧陈学士文章的人,岂不...
离开山谷时,怀中揣着药方和书,玄夜思绪万千。山脚下,县城华灯初上,而山腰的茅屋里,老樵夫应该正煮着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等他。
寒窗十年,功名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