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和孩童都被迫穿上粗糙的青色麻衣,如同戴罪的标识,低着头跪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坚硬石板上。人群压抑着,却无法完全遏制那令人心碎的声响。
有年幼的孩子被这恐怖的场面彻底吓破了胆,“哇——”地一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尖利得划破空气,但立刻被身旁惊恐万分的母亲死死捂住,化作一阵阵沉闷而痛苦的“嗯……嗯……”呜咽,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满了母亲纤弱的手掌。
年轻的妻妾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极力压抑却无法断绝的“呜呜”悲泣。年老的嬷嬷仆妇们,喉咙里滚动着一种含混不清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嘶哑声响,那是绝望深入骨髓的悲鸣,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她们跪在那里,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瑟瑟发抖的青色芦苇。
马清也深深低下了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前一块碎裂的青石板缝隙。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刀光落下的瞬间。他用力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的耳边只听得监刑官一声短促而冰冷的“斩!”紧接着是几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仿佛重物砸在湿木桩上的钝响,还有刀锋斩断颈骨时那令人牙酸的、短促而清晰的“咔嚓”声。一股浓烈到令人晕眩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猛地冲入鼻腔,霸道地盖过了所有其他的气味。
紧接着,是尸体沉重倒地的闷响,以及台下骤然爆发的、再也无法压制的、混杂着绝望与恐惧的恸哭哀嚎。
尘埃落定。司马颙一脉的妻妾儿女,无论老幼,悉数被籍没入官,从此烙上贱民的印记,命运沉入无底深渊。
马清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透不过气来。
司马颙罪有应得,可他的儿子们,尤其是那沉迷佛经的老二和只知画画的老三,他们何辜?那些台下哭嚎的妇孺,她们又做错了什么?
然而,当马清试图将这份愤怒与谴责指向胜利者司马乂时,心中的那股怨气却又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迅速地消散了。
他无法真正地去恨、去责怪司马乂。如果是司马颙赢得了这场兄弟阋墙的最终胜利,那么此刻跪在刑台上引颈就戮、家族被连根拔起的,就是司马乂了。也许司马乂的下场比司马颙还惨,他原本就差点被司马颙麾下的张方烤死,若再次成为失败者,只会遭到更加残酷的虐待。
政治远不止是战场上的刀剑相向,血肉横飞。
它更是胜利者对失败者从肉体到精神、从生前到死后、从个人到家族的彻底凌迟与践踏。它要求胜利者不仅要刺刀见红,更要像最高明的屠夫,用锋利的刀尖,慢条斯理地切割对手的肌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嘎”声响;要用重锤敲碎对手的骨头,发出宣告彻底毁灭的“啪啪”脆响。
要将对手最狼狈、最不堪、最凄惨的模样,赤裸裸地展示给天下人看,烙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这是一种刻意的、残忍的表演,一种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宣告:看!我才是最终的赢家!我够狠!够绝!够无情!任何挑战者,都需掂量掂量这血淋淋的下场!
政治场,才是真正能将人性中最阴暗、最暴戾、最卑劣的部分,毫无遮掩地激发出来,并将其推向极致深渊的场所。
它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将良知、温情、怜悯这些属于“人”的美好特质,一点点碾磨成齑粉,最终只留下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权力本能。远离它,回到这书声琅琅的劝学里,回到阿母身边,或许,是马清唯一能为自己保留一点“人”的气息的选择。
马清彻底明白锅是铁打的了。
不久前他还意气风发,胸腔里鼓荡着出将入相、封侯拜爵的豪情。现在他的心中只余下火焰熄灭后的冰冷灰烬。他只想离司马家族权力的游戏越远越好。
他反复告诉自己,他脱了贱籍,这足够了。再多的野心,不过是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会落下。
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顽强地反驳:不能走。这用命换来的部司马位置,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石。微薄的俸禄,能让他在这个乱世里睡个安稳觉,不必担心明日断炊;能让桌上有一碗热腾腾的黍米饭,不必忍饥挨饿;更重要的是,能让操劳了一生的阿母,穿上没有补丁的衣裳,脸上能多一丝安稳的笑意。
矛盾的碰撞,他的心底成型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必须赚够钱,真正拥有不依附于任何人、任何官职也能活下去的本钱。
一百亩,只需要一百亩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能传家的私田。那时,他才能毫无顾虑地解下这身沉重的甲胄,侍奉阿母终老。
抵达洛阳,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借口——负伤需要休养,向司马乂提出了半年的假期。
司马乂眉宇之间透出一抹笑意,言语间显得十分爽快,毫不犹豫地批准了马清的请求。“这次司马颙之乱平息,大家都要论功行赏,只是需要些时日评估。等你休养返京,我定会有所奖励。”司马乂拍了拍马清的肩膀,笑容温和,仿佛给予他一丝鼓励。
他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疏离感。他想要的,早已不是这些了。他选择住在这个远离达官显贵聚居区的偏僻角落,正是他试图将自己从这个庞大权力的机器里边缘化。
马清告假后不到一个月,司马乂的长史伍度就来登门拜访了。
祖逖离开后,空出来的主簿位置,伍度将会接任。虽未正式任命,但大家心照不宣,这是不争的事实。
伍度并未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声音压低了少许,却字字清晰:“阿清,今日前来,一则探望你的伤势,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