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苟曦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沉痛,“刻薄寡恩,猜忌成性。这些,吾本不愿与他多做计较,为臣之道,重在尽忠职守。”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堂内,开始迈着极慢的步子,走向自己的案几,时而低头痛心疾首,时而抬头目光幽远。
“成都王,宽厚仁德,在朝野素有威望。若能由他执掌朝纲,方是天下百姓之幸,国家之福。”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愤起来,“然而,长沙王为了独揽大权,不仅将成都王排挤出京城,更是步步紧逼,最终竟致使成都王含恨而终!自那时起,吾便对长沙王彻底失望了!如此心胸狭隘、手段酷烈之人掌握至高权柄,绝非天下之福,实乃苍生之大不幸!”
他走到案几边,一撩绯红衣袍的下摆,沉稳地坐在了榻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地投向对面的红衣人。
“为了天下大义,为了黎民百姓,吾不得不在兖州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坚定,“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登高一呼,号令四方忠义之士,共举义旗,讨伐无道司马乂!眼看大事将成,多年心血就要实现……”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阴沉,“这司马乂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派了个马清过来,插足我兖州事务!”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对面的人:“本来吾想,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好。可是不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戾气,“他在东平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是在破坏吾数年来的苦心经营!坏吾的大局!这颗钉子,若不及早拔除,兖州数年艰辛造就的大好形势,必将毁于一旦!”
“左凯。”苟曦身体向后靠在了凭几上,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左凯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直。
“你来我这儿,有两年多了吧?”苟曦的语气变得像是在话家常,他顺手从榻上抓起一支白色的牦牛尾拂尘,在自己衣袖上轻轻拂拭着,“吾知道,你一直憋着一股劲,想要立下功劳证明自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看似温和地落在左凯身上:“我一直没有舍得用你,把你放在身边。知道为何吗?”他自问自答,“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左凯立刻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当初左凯身负重伤,从洛阳城头滚落,若非天幸遇到使君经过,施以援手,左凯早已是乱葬岗的一堆枯骨!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左凯无一日敢忘!左凯一直想着如何报答使君大恩!”他的眼神炽热,充满了感激与效死的决心。
“唉,或许也是你我二人命中有此缘分。”苟曦停止了拂尘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看似和蔼的微笑,“那时我奉召进京向长沙王述职,结果恰逢张方围城,便被困在了洛阳。那夜,长沙王强令所有在京官员必须带着家中仆役上城协防,我正带着人准备上城,就在城墙根下,遇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你……这便是天意啊。”
左凯用力咬了咬嘴唇,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眼中似有晶莹闪烁。
那一夜他朝马清偷袭,被简云用石头打中后一个翻滚落下城头。又恰巧被路过的苟曦救起,他又谎称自己一个打十个张方兵,受伤后落下城头。
苟曦也正在收罗好手,便为他治伤调理,又留在自己麾下任侍从。他也凭借本事担任了管着一百人的侍从中队长。
“你曾跟我提起过,”苟曦将拂尘轻轻放到一边,身体再次向前倾斜,声音压得更低,“你还有一个过命的好兄弟,与那马清颇有旧怨?”
左凯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是的,他叫赵俊。当初在军中,他被马清当众羞辱痛殴,是我不顾一切为他出头,也因此结怨于马清。他欠我一份人情。”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跟着马清的人至少都混到了屯长、军侯,而赵俊到现在还只是个区区伍长。”
“奸佞当道,忠良受辱;英雄困顿,小人得志!”苟曦咬着嘴唇,猛地抬起头,似乎不忍再看左凯,目光投向头顶那绘着仙兽祥云的藻井,眨动着眼睛,仿佛在强忍某种悲愤之情。
过了一弹指的时间,苟曦似乎平息了内心的“激荡”。
他伸手拿起案几上那张写着字的麻纸,朝着左凯扬了扬:“马清刚刚送来急报,说冀州反贼汲桑攻破邺城后,正挥师东进,威胁我兖州。他请求我将兖州各郡兵马调往边界支援。”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如此一来,马清身为东平太守,必定会亲临最前线的范县督战……这正是天赐良机!”他放下麻纸,右手抬起,化掌为刀,在空中干脆利落地做了一个向下劈砍的动作,“让你那个兄弟赵俊,想办法接近他,找准机会——!”
“事成之后,”苟曦的声音充满了诱惑,“都尉、县令,兖州境内的职位,随你挑选!至于你那位兄弟赵俊嘛,”他朝左凯扬了扬下巴,“他的前程,就由你来安排。”
左凯脸颊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他猛地一抱拳,斩钉截铁地道:“使君放心!左凯必不辱命!”
“你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苟曦点了点头,语气却陡然转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毒蛇般的凶光,“但此事关系重大,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对……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带着冰冷的警告。
左凯身体一震,立刻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沉声道:“左凯明白!”
“天下即将大乱,乱世之中,正是英雄豪杰崛起之时!”苟曦的身体重新靠回凭几,语气又变得宏大,“紧跟我的脚步,将来等待你的,就绝不仅仅是什么都尉、县令!太守、刺史,封侯封爵,并非遥不可及!”
“多谢使君栽培!左凯愿为使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左凯再次激动地抱拳,声音微微颤抖。
屋内的沉默像深海般吞噬一切。苟曦的嘴角扬起一个淡薄到几乎察不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