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的关键,就在于寿张这两千骑兵的出击时机。他们人数不多,必须像一把精准的铁锤,砸在敌人最致命的软肋上。出击太早,暴露实力,可能被敌人针对性反制;出击太晚,范县可能已被攻破,或守军伤亡过重,失去反击能力。
何时出击,完全取决于范县防御战的惨烈程度。但当流寇大军围城时,如何派人冲出重围传递消息?即便成功派出信使,途中也可能遭遇不测。若等待寿张方面主动派出斥候侦查范县战况,再根据模糊的情报决定是否出兵,很可能贻误战机,或者无法准确把握那“最关键的时刻”,让骑兵这把榔头砸空。
一想到这些,马清的心头就如压了一块巨石,烦躁不安。身后,方信等幕僚正与郎玮低声而急切地商讨着疏散流民、调配粮草的具体细节,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加剧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猛地朝西转过身,垂下头,右手依然无意识地扶着箭垛,沿着雉堞间的通道,一步步向西慢行,试图用行走来驱散脑中的纷乱,寻找那一丝灵光。
方信等人深知他的习惯,明白他需要独处思考的空间,都没有跟上来。
恩新穿着绛色戎服,手始终扶在刀柄上,忠实地在马清身后三四步远的左后侧跟着。这时一个护卫的最佳距离——既能随时警觉四周,又能在意外发生时一个箭步抢到马清左侧进行保护。
他身后不远处,两名身着灰色深衣、手持长槊的士兵也沉默地紧随。
不知走了多远,耳边的嘈杂声渐渐被风声取代。马清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极目向西、向南眺望。
城外,从西面延伸到南面,是大片大片的水泽洼地。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水面泛着幽幽的冷光,茂密的芦苇丛在秋风中起伏,如同绿色的波涛,形成了一道宽阔而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流寇自北而来,东北方向必然是其主要进攻方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东北。
距城池约两里外,一道延绵起伏的山脉郁郁葱葱。就在那山脊之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峰。而山峰之巅,竟有一座由粗糙石块垒砌而成的建筑轮廓!那显然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烽火台,是近百年来和平岁月中被彻底遗忘、从未维护过的旧时军事设施。
马清心中猛地一动,感到一阵诧异——刚才为何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显眼的存在?他下意识地朝城墙左右看了看,观察着城墙的走向,顿时恍然大悟。
范县城北的城墙并非正东西走向,而是略带倾斜,呈西北-东南方向。刚才他站立的位置,视线恰好被高大的城楼角楼遮挡,未能发现东北方向那座山峰上的烽火台。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他的脑海!
他倏地转过身来,面向二百步外仍在低声商议的幕僚们,扭头对紧随其后的恩新快速下令,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叫阿奇过来!立刻!”
“快!去请阿奇参军过来!”恩新立刻对身边那名较为年轻的持槊士兵低声喝道。
“诺!”那士兵应声,紧握长槊,转身便朝着幕僚们的方向疾步跑去,他的脚步在城砖上快速交替,仿佛船桨划水般利落。
很快,阿奇便小跑着过来。那名士兵紧随其后。跑到马清面前时,阿奇的胸脯微微起伏,气息有些急促,微微张着嘴调整呼吸,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阿奇,”马清左手依旧按在箭垛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夯土的墙面,目光灼灼,“丁鱼手下,负责在这一带监督分配土地的小队,领头的是谁?”
阿奇略一沉吟,随即伸长脖子喘了口气,肯定地回答:“是高山!他带着一个屯的弟兄在这边驻扎。”
马清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地朝阿奇一摆手:“好!立刻想办法,把这个屯的人,全部集中起来。我有要紧事,要立刻见他们!”
范县县衙的庭院笼罩在一片忙碌而压抑的氛围中。东西两排厢房内,处理简牍文书的窸窣声,游珠算盘珠子清脆密集的碰撞声,刀笔吏用削刀刮改竹简时发出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交织成一曲紧迫的公务交响。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竹木、新墨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不时有身穿深色吏服、头戴小冠的吏员,捧着一卷卷文书或竹板,神色匆匆地在厢房与正堂之间小跑穿梭,靴底急促地敲击着石板地面。
正堂外的广场上,阳光炽烈炙烤着青石板。
一个屯的二十名伍长,身着绛色戎服,排成了略显疏朗的“==”形队列。他们沉默地站立着,身影被拉得细长。广场西南和东南角的两棵老松投下大片浓荫,恰好为这些伍长们遮挡住了部分火辣的阳光,但依旧有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在队列中间的空地上,放着一个敞开着盖子的木箱。箱子里,是一贯贯码放整齐、亮闪闪的金色铜钱,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却冰冷的光泽。
马清站在队列前,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声音清晰而平稳:“箱子里,是二十五贯钱。五个人,由伍长拿去分。”他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深邃,“钱,不多。但这笔钱,不是买你们命的钱——你们的命,也不该用钱来衡量。这是范县的百姓给予你们的,立功的奖赏。”
他收回手掌,将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微微岔开,站稳身形。他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缓缓从每一个伍长的脸上扫过。
“待到此战胜利之后,”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带着你们,走在范县最宽阔的大街上!”他的手臂抬起,朝着整个队伍划了一个扇面,“让范县所有的父老百姓都看看你们,”他的手臂猛地从头顶斜上方有力地挥下,“看看拯救了他们的英雄!”
“哪个伍队,”马清再次将手背到身后,身体微微前倾,用殷切而沉重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愿意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