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珠穆朗玛峰脚下离开那一刻,我并未立刻回头张望。那座雪山像一位永远不说话的老人,静默、庄严、令人敬畏。而我知道,我要继续向西北前行,沿着这条沉默而古老的路,去迎接下一个章节——定结县。
这是一座几乎被雪山包围的高原小县,像是雪域深处的一颗遗珠,静静躺在风的缝隙中。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地图,那片淡蓝色的笔迹正好停在“定结”二字之上,仿佛早就安排好我该在此地驻足。
我在傍晚时分抵达定结镇。天边的霞光像一条金色哈达,在雪山与田野之间轻轻拂动。这里的房屋低矮、线条柔和,红、白、黄、蓝的藏式窗框在暮色中透露出温暖。
一位牧民正在自家门前剪羊毛,他热情地挥手让我过去。他叫丹增,是地地道道的定结人。他请我进屋喝茶,屋子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毯,一股酥油与木柴的香味充盈其间。
“这地方不热闹,但山好、水好,人心也好。”他说话时,眼里带着与这片土地一样的从容。
我问他:“在雪山脚下生活,孤独吗?”
他一边添茶一边笑了:“有牛羊,有风声,有庙宇,有祖先的经卷,我们不寂寞。你听,外头那个风声,就是山神在说话。”
我侧耳倾听。窗外的风呼啸着滑过屋檐,如低吟的古歌,在这片稀薄的空气里回响。
饭后,他领我走出屋子,站在他家后院的小山丘上。远处的雪峰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是沉睡的巨兽。我低声问他:“你觉得,这山有灵魂吗?”
“当然有。”他答得斩钉截铁,“山知道你来过,也会记得你离开时的脚印。”
那一刻,我竟觉得脚下的大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回应着我们之间的对话。
次日清晨,我骑上一匹棕色矮马,沿着一条古老的石板道向南行进。这条路据说曾是昔日朝圣者和边防队伍的必经之路,穿越高原与峡谷,连接着定日与定结两个关键的西藏边地。
沿路我看到一排排被风雪洗净的石经堆,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六字真言,风化的边角在阳光下泛出浅金色的光泽。
突然,一阵寒风卷起沙尘,我被迫下马避风。抬头间,我看到远处山口处立着一块孤碑,上头刻着的是“烈士林桑多”的名字。
一位骑着摩托车的巡逻兵从远处过来,他停下车,向我敬礼。我也自觉站直了些。他说:“这里曾有一场小型的边境冲突,烈士的骨灰至今还埋在山坡上,我们每年都来祭拜。”
我问他:“你害怕吗?”
他却反问我一句:“你写书的,怕写错一个字吗?我们也是。”
这句话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每一个守边人,都是一段被风雪掩盖的交响乐章,他们的故事,隐秘,却厚重。
他邀请我随他一起登上山坡,我们在烈士碑前并肩站立。风很大,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铁杆。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糖果,轻轻放在碑脚,说:“这是他最爱吃的麦芽糖。”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手按在碑上,感受着石头中传来的微微温度。那是属于这个高原的英魂温度。
午后,我来到定结寺。这座寺庙不算恢弘,反而显得朴素如民居,低矮的殿宇藏在山脚的云杉林中,外墙涂着褪色的红土颜料,像是一位沉睡的智者。
寺中僧人不多,一位叫嘉措的中年喇嘛接待了我。他眼神慈和,声音低缓,像是在给风念经。
我问他:“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原深处,修行的意义是什么?”
他不答,只是转身带我走进一间密闭的小殿。在微弱灯光下,一尊年代久远的佛像静坐中央,神情悲悯。
“闭上眼。”嘉措轻声说。
我照做了。
“听,是谁在说话?”
一开始,我只听到心跳声,然后是风声,接着,仿佛真有某种远古而温柔的声音,从佛像中传出,不是语言,而是一种让人安宁的震动。
“那是你的灵魂在低语,”嘉措喃喃,“人在走路,心也要走路。”
我睁开眼时,他已不在殿中。我只记得那句话,像一粒种子落在我心中,静静生根。
我独自盘坐在佛像前,不知过了多久。香火的气味淡了又浓,阳光斜照进来,洒在我的膝头。我忽然想起母亲曾说的一句话:“你不必找到答案,只要带着问题一直走。”
我笑了,低声说:“谢谢你,嘉措。”
在离开定结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我走到县城外的一片麦田边。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雪峰。
我坐在田埂上,翻出那本已经被风沙磨得发黄的《地球交响曲》,笔尖停在“定结县”这一行。
我写道:
“定结像一位缄默的老人,他不诉说,却在风里、石中、茶里、庙里,藏着数不尽的故事。这里没有喧嚣,却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回音。”
风吹过麦浪,发出低低的声响,仿佛在回应我的字句。我忽然想到,这些麦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它们的种子,是不是也经历了风雪,才能站成现在这般挺拔?
在这一片田野中,我看到一个老奶奶正带着孙子放风筝,风筝是用废旧布料缝制的,在雪山下划出一道五彩的弧线。孩子笑着跑,奶奶在后面跟着笑,那一幕,定格成我心中最温暖的画面。
我写下第二句:
“信仰,不只在庙中,也藏在田头、笑里与风筝里。”
次日清晨,阳光刺破高原寒雾。我背起背包,向着下一站萨迦出发。
那是另一片精神的高地,传说中的萨迦派发源地,有着中世纪的泥墙城堡和千年经卷。
而我知道,在抵达那里之前,还要穿越无数风口与陡坡,但我愿意——因为《地球交响曲》仍在继续,而这一章,已在我心底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