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虎口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谭宗浚的棉袍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攥着那支半截箭杆蹲在雪地里,指腹抚过箭簇断裂处的锯齿状缺口——这不是寻常兵器的痕迹,更像是被某种特制的铁钳硬生生夹断的。
“大人,尸身已经抬回驿站了。”捕头周平的声音带着哈气的白雾,“左胸一箭穿心,箭头卡在第三节肋骨缝里,手法干净得很。”
谭宗浚抬头看向远处黑沉沉的山影。三天前,负责押送官盐的队官在杀虎口外被发现时,已经冻得硬挺,怀里还揣着半张被血浸透的盐引。而此刻雪地上散落的箭杆碎片,与队官身上那支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驿站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尸身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谭宗浚用银簪挑起箭头,忽然“咦”了一声——箭簇尾端刻着个极小的“狼”字,像是用刀尖浅浅剜出来的。
“这箭法……”周平凑过来看,突然倒吸口冷气,“去年蒙古王府丢失的那批贡品,护卫身上的箭伤也是这样!箭头斜着扎进第三根肋骨,角度分毫不差。”
谭宗浚将半截箭杆放在灯下细看,木纹里还嵌着几粒沙砾。他想起今早路过土地庙时,香炉里新换的香灰底下,压着片染血的狼皮。
“去查最近进出杀虎口的蒙古商旅。”他忽然起身,棉袍下摆扫过桌案,“尤其留意带弓箭的。”
周平刚应声要走,窗外突然掠过道黑影。谭宗浚反手将油灯扫向窗户,只听“哐当”一声,窗纸被穿了个窟窿,一支箭稳稳钉在对面的梁柱上——箭头离他的咽喉不过三尺。
“好准头。”他盯着那支箭尾微微颤动的白羽,忽然笑了,“周捕头,看清方才那人的步法了?”
周平脸色发白:“太快了,像阵风……不过他翻墙时,左脚似乎有些拖沓。”
箭杆上同样刻着个“狼”字。谭宗浚摸着下巴绕着柱子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三天前验尸时,队官靴底沾着的那撮马兰草——那是蒙古草原特有的植物,只在四月抽芽,如今腊月天里,只有人工暖棚才养得活。
“去查协同庆票号的地窖。”他拔下箭来掂量着,“上个月有人在那儿买过二十斤马粪,说是要暖棚养花。”
协同庆的伙计是个留山羊胡的中年人,听到马粪二字时,算盘珠子“啪”地掉在柜台上。地窖的木门刚推开条缝,就闻到股浓重的皮革味,墙角堆着十几个箭筒,每支箭的尾羽都用红绳捆着,像串悬着的血珠。
“这些是……”周平刚要伸手,就被谭宗浚按住。
“别动。”他指着箭筒内侧,那里有层薄薄的蜡,“这是为了防潮,可杀虎口的风再干,也犯不着给箭筒打蜡。”话音未落,他突然踹向堆在最里面的草料垛,草屑纷飞中露出个黑布蒙眼的人,手脚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布团。
“是蒙古王府的护卫!”周平认出那人腰间的铜牌,“上个月报了失踪的!”
就在这时,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谭宗浚拽着周平扑到地窖角落,三支箭几乎同时钉在他们方才站的地方,箭尾白羽还在震颤。他抬头看向屋顶破洞,月光从那里漏进来,照亮张一闪而过的蒙面脸。
“追!”周平拔刀就要冲出去,却被谭宗浚拉住。
“看箭杆。”他捡起地上的箭,箭头淬着蓝汪汪的毒,“这人的箭法比杀虎口那手更狠,却有个破绽。”他指着箭头与箭杆连接处,那里有圈浅浅的刻痕,“杀虎口的箭是顺时针拧的,这支是逆时针——同一个人教的,却故意反着来。”
被绑的护卫已经被松了绑,他哆哆嗦嗦地指着墙角的箭筒:“是……是赵玉贞的人!她逼着我们仿蒙古王府的箭,说要嫁祸给王爷……”
谭宗浚心头一震。赵玉贞是上个月突然出现在太原城的寡妇,据说带了笔丰厚的嫁妆,在协同庆存了不少银子。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书房里也出现过类似的箭——那时他才十岁,躲在门后看见父亲拿着支断箭,脸色煞白地说:“这箭法,是冲着谭家来的。”
地窖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远。谭宗浚跑到门口,只看见雪地上两行马蹄印,其中一行的左蹄印明显比右蹄浅——和方才翻墙那人的拖沓步法对上了。
“去查赵玉贞的嫁妆匣。”他将那支毒箭揣进怀里,“我赌里面藏着张弓,而且是把左撇子用的反曲弓。”
周平领命而去,地窖里只剩下谭宗浚和那名护卫。油灯照在他脸上,映出鬓角新添的白发。二十年前父亲离奇去世,尸身胸口也有个箭孔,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说是意外走火。直到三天前在杀虎口看见那支箭,他才突然明白,父亲书房里那截断箭,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谭大人,”护卫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他们还说,要在晋祠的圣母殿壁画上……做记号。”
谭宗浚猛地抬头。圣母殿的壁画上个月刚修复完,难道那里藏着什么秘密?他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临终前,手里攥着块从壁画上抠下来的碎片,上面画着个模糊的狼头。
夜风从地窖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摇曳。他握紧那支毒箭,指腹又摸到那个逆时针的刻痕。这就像场跨越二十年的棋局,有人用箭法做暗号,用尸身做棋子,而他直到现在才看清棋盘的一角。
“备马。”谭宗浚转身往外走,棉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草料,“去晋祠。”
月光洒在杀虎口的城墙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几声狼嚎,他想起那支箭上的“狼”字,突然明白这不是蒙古人的记号——二十年前父亲书房里的断箭,同样刻着这个字,只是当时他太小,没能记住。
晋祠的红墙在夜色里像道沉默的剪影。谭宗浚翻墙进去时,听见圣母殿里有动静。他贴着殿门往里看,月光从窗棂照进去,照亮个穿黑斗篷的人,正用小刀刮着壁画,地上堆着几卷刚割下来的画轴。
“你果然来了。”那人转过身,声音被斗篷捂着,听不出男女,“谭大人是不是很想知道,令尊当年为什么非要烧了那本账册?”
谭宗浚握紧袖中的短刀:“是你杀了杀虎口的队官。”
“是,也不是。”那人轻笑一声,突然抬手,三支箭破空而来。谭宗浚早有准备,侧身躲过,却见箭头没入殿柱,箭尾白羽抖动的频率很特别——两快一慢,像某种暗号。
“这箭法眼熟吗?”那人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照在他握着弓的手上,那是只左手,“令尊当年就是被这样的箭法逼到绝路,他以为烧了账册就能保全家眷,却不知道有些债,总得有人还。”
谭宗浚突然冲向供桌,掀翻案几。那人果然如他所料,习惯性地抬左脚后退,露出斗篷下的靴子——鞋底沾着的马兰草,和队官靴底的一模一样。
“你是赵玉贞的人,却不是蒙古王府的。”他盯着那人的左手,“你的箭法是跟谭家学的,否则不会知道父亲账册里的秘密。”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不愧是谭老鬼的儿子。没错,我师父就是当年谭家的护院,可惜他忠心耿耿,最后却被你父亲亲手杀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将弓拉满,箭头直指谭宗浚的胸口,“今天就让你下去陪你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钟鸣——是太原城的晨钟,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那人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谭宗浚趁机扑过去,打掉他手中的弓。斗篷被扯掉,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左眉骨上有颗痣,被黑布遮了许多年,此刻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是你?”谭宗浚愣住了——这人是协同庆的账房先生,平日里总低着头算账,谁也没注意过他的左手比右手粗壮。
“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你爹杀我师父时,我就躲在梁上。”账房先生抹了把脸,疤痕扭曲着,“他教我箭法时说,谭家的箭要顺时针拧,可他自己却总拧反了,说这样死在他箭下的人,就知道是谭家欠了债。”
谭宗浚突然想起父亲那本被烧了一半的日记,里面有句话被火熏得模糊:“阿忠的箭法总拧反,可他护着谭家,比谁都真……”
“你师父是不是左手有残疾?”他抓住账房先生的手腕,“他射箭时,箭尾总往左边偏半寸?”
账房先生猛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他。”谭宗浚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十岁那年,看见他背着受伤的父亲回来,左手腕上有道箭伤。爹说他是恩人,可后来……”
“后来他发现了你爹和盐商勾结的证据!”账房先生突然激动起来,“那本账册根本没被烧掉,你爹把它藏在了……”话没说完,一支箭突然从殿外射进来,正中他的咽喉。
谭宗浚追出去时,只看见个骑马的背影,在晨雾里越来越远。地上落着支箭,箭杆刻着“狼”字,这次是顺时针拧的。
他回到圣母殿,账房先生已经断了气,手里却攥着块从壁画上刮下来的碎片,上面画着个粮仓的轮廓,旁边写着个极小的“谭”字。
晨钟再次响起,阳光爬上晋祠的飞檐。谭宗浚将碎片揣进怀里,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月光最亮的时候,去土地庙看看石碑后面……”
他翻身上马,往土地庙的方向去。杀虎口的风还在吹,带着沙砾和血腥气,而他知道,这场用箭法写就的恩怨,才刚刚开始。那支顺时针的箭,分明是在告诉他——真正的敌人,从来都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