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底上的温度
入秋的风卷着梧桐叶,落在“德昌布庄”的青石板台阶上。掌柜的王老三叉着腰,正对着伙计们显摆新到的稀罕物——一只黑沉沉的铁熨斗,炉口还冒着细碎的火星子。
“这玩意儿,烧炭就行!”王老三用粗布巾擦了擦熨斗底,声音亮得能穿透布庄里的棉麻香,“昨天试了块粗布,烫完那叫一个平,比石碾子压过还板正!”
伙计们围着看新鲜,七嘴八舌地议论。小李伸手想摸,又被烫得缩回去,引得众人笑闹。只有角落里的老裁缝陈师傅没动,他坐在靠窗的木桌前,手里捏着半块湖水绿的丝绸,另一只手轻轻按着桌上的铜熨斗。那熨斗比铁的小一圈,黄铜底子擦得能映出窗棂的影子,握柄处包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针脚细密,是用了几十年的旧物。
“陈师傅,您也来试试?”王老三拎着铁熨斗走过去,炭火气混着铁腥味飘到陈师傅鼻尖。
陈师傅头也没抬,指尖顺着丝绸的纹路滑过,像在抚摸什么珍宝:“绸缎娇贵,经不起这铁家伙。”
伙计们都笑了。谁不知道陈师傅的规矩?烫绸缎必垫一层细棉布,铜熨斗要先在棉布上试三遍温度,连按下去的力道都得像揉面团似的轻。可现在有了铁熨斗,半个时辰能烫完以前一下午的活,谁还耐烦费那劲?王老三撇撇嘴,没再劝,转身又去给客人演示铁熨斗的好处。
第二天一开门,布庄里就飘起了铁熨斗的炭火气。王老三亲自上阵,给买了粗布的大婶烫布,铁熨斗“滋啦”一声压下去,褶皱瞬间就没了,大婶摸着平整的布面,笑得合不拢嘴。陈师傅依旧在角落里,小炭炉里的炭烧得通红,他把铜熨斗架在上面温着,又从抽屉里取出块洗得柔软的细棉布,先铺在丝绸上,再弯腰凑过去,用手背轻轻贴了贴熨斗底,觉得温度刚好,才慢慢按下去。
棉布下的丝绸慢慢舒展,像被春风吹开的花。陈师傅的手很稳,移动熨斗时几乎听不见声响,只有铜底蹭过棉布的细微摩擦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他眼神专注,连额角渗出的细汗都没察觉,直到把整块丝绸烫完,才用指尖捏着边角翻过来,确认没有一处损伤,才松了口气。
没过几天,镇上张大户家的小姐来了。她要做件绣着凤凰的绸缎嫁衣,指定要陈师傅烫裙摆。王老三想着显显本事,拎着铁熨斗就凑过去:“陈师傅,我来帮您,这铁家伙快,保准不耽误事!”
陈师傅一把拦住他,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这凤凰的金线细,铁熨斗温度太硬,会把线烫断的。”
张小姐也急了,拉着王老三的胳膊:“是啊王掌柜,我就要陈师傅用他的铜熨斗烫。我娘说,当年她的嫁衣就是陈师傅的父亲烫的,穿了这么多年,金线都没掉过。”
王老三没辙,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看着陈师傅慢工出细活。陈师傅把裙摆铺在铺着绒布的案子上,先仔细检查了金线的走向,又用小镊子把翘起来的线头轻轻捋顺。铜熨斗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每移动一寸,都贴着布面轻轻滑过,既把褶皱烫平了,又没压坏一丝金线。末了,张小姐摸着裙摆上栩栩如生的凤凰,笑着说:“这手感软乎乎的,比我见过的任何嫁衣都舒服。”
日子久了,布庄里就有了两种声音:铁熨斗的“滋啦”声干脆利落,是粗布衣裳的热闹;铜熨斗的轻擦声温柔细腻,是绸缎裙摆的讲究。有人嫌陈师傅慢,宁可多等几天也要让他烫绸缎;也有人图省事,直接找王老三用铁熨斗烫粗布。王老三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不就是个烫布的活,哪用得着这么较真?
入了冬,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在布庄的窗户上,陈师傅的小炭炉总烧得暖烘烘的。有回小李闲下来,凑到陈师傅身边,盯着那只铜熨斗看:“陈师傅,您这铜熨斗用了多少年了?到底比铁的好在哪儿啊?”
陈师傅正用布巾擦着铜底,动作慢得像在打磨一件宝贝。他抬头望了望窗外的飘雪,眼神飘远了些,忽然叹了口气:“这是我爹传下来的,算起来快四十年了。当年他给人烫绸缎,也是这样,垫着棉布,轻手轻脚的。”
小李挠挠头:“可铁的烫得平啊,您看王掌柜,一天能烫几十块布。”
“平容易,柔难。”陈师傅把铜熨斗放在桌上,指腹摸着冰凉的铜底,像是在回忆什么,“铁熨斗烫的是布面的平,温度硬邦邦的,只顾着把褶皱压下去,却不管布的性子。铜的不一样,它温吞,导热慢,能顺着布的纹路走,烫出来的绸缎,摸着有韧劲,穿久了也不容易破。你看这丝绸,看着软,其实最娇贵,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急不得。”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要走,就看见陈师傅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块泛黄的老布,上面绣着朵早已褪色的牡丹。“这是我娘当年的嫁妆布,”陈师傅的声音软了些,“我爹用这只铜熨斗烫了整整一下午,后来我娘穿着用它做的衣裳,陪了我爹一辈子。”
那天傍晚,布庄快关门时,门帘被掀开,走进来个裹着旧棉袄的老妇人。她手里攥着块褪色的红绸子,布边都磨毛了,却叠得整整齐齐。“掌柜的,能帮我把这布烫平吗?我想给孙女做个肚兜。”老妇人的声音有些发颤。
王老三刚要拿铁熨斗,陈师傅却站起来,走过去接过红绸子:“大娘,我来给您烫吧。”他把老妇人引到自己的桌前,小炭炉里的炭还没灭,他先把红绸子小心翼翼地铺平,又找了块干净的细棉布盖上。铜熨斗温好后,他弯腰下去,手轻轻按着,一点一点移动。
老妇人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红了眼:“您这手法,跟当年的陈老裁缝一模一样啊。我这红绸子,还是当年您爹给我烫的,那时候我刚嫁人,用它做了件红棉袄,穿了三十年,都没破。现在我孙女要出生了,就想让她也穿件用这布做的衣裳。”
陈师傅的手顿了顿,眼眶也有些发热。他没说话,只是按得更轻了。铜底在棉布上滑过,红绸子慢慢舒展开来,夕阳透过窗户,落在铜熨斗上,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光。老妇人摸着烫好的红绸子,眼泪掉在布面上,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笑着说:“还是这铜熨斗烫得好,软乎乎的,跟当年一样。”
后来,布庄里的铁熨斗换了好几只,有的烧坏了炉口,有的烫坏了底,可陈师傅的铜熨斗依旧摆在靠窗的桌上,每天都被擦得锃亮。有人问他,这铜熨斗用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换个新的?陈师傅总是笑着摇头:“这玩意儿认人,用久了,就知道怎么顺着布的性子来。换了新的,反而烫不好。”
开春的时候,陈师傅收了个徒弟,叫林小满。小满是邻村的孩子,手巧,就是性子急。陈师傅教他的第一件事,不是缝补,不是裁剪,而是怎么擦铜熨斗的底。“得顺着一个方向擦,不能来回蹭,不然会刮花铜底,烫布的时候容易勾丝。”陈师傅握着小满的手,一点点教他。
小满学得认真,可到了实际烫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快。有回他偷偷用了铁熨斗烫绸缎,结果把布边烫得发脆,被陈师傅发现了。小满以为会挨骂,可陈师傅只是把铜熨斗烫好的绸缎递给他:“你摸摸,这两种平,不一样。”
小满摸着手里的布,铜熨斗烫的那块,软乎乎的,带着点温度;铁熨斗烫的那块,硬邦邦的,还透着股铁腥味。他忽然明白了,陈师傅守着的,从来不是一只旧熨斗,而是老手艺里的那份心思——不是求快,不是求硬,是顺着物件的性子,把自己的温度揉进布里,让每一块布,都能保留自己的柔。
从那以后,小满再也不图快了。他跟着陈师傅学怎么试温度,怎么控制力道,怎么在烫布的时候留意布的纹路。布庄里的两种声音依旧,可多了个跟着铜熨斗忙碌的身影。
有天傍晚,王老三看着陈师傅和小满一起烫绸缎,铜熨斗在他们手里轻轻移动,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走过去,拿起块丝绸,递到陈师傅面前:“陈师傅,您也教教我,怎么用铜熨斗烫布?”
陈师傅愣了愣,随即笑了,他把铜熨斗递给王老三:“先试试温度,用手背贴,不能太烫……”
窗外的梧桐叶又绿了,布庄里的棉麻香混着铜熨斗的温度,飘得很远。铁熨斗的“滋啦”声里,是寻常日子的烟火气;铜熨斗的轻擦声里,是老手艺的温度,一圈圈绕在绸缎的纹路里,也绕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最温柔的模样。那只铜熨斗,还会继续传下去,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思,把柔软的温度,烫进每一块布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