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那张弥勒佛似的笑脸,成了靖海伯府每日午时的噩梦。
那顶明黄食盒,准时得像催命的符咒,带着御膳房“精心”烹制的“滋补药膳”,在陈恪强颜欢笑的谢恩中,被摆上餐桌。
“伯爷,皇爷惦记着您呢,今日这‘参芪炖乳鸽’最是温补气血,您可得多用些。”
黄锦笑眯眯地布菜,动作轻柔,眼神却紧盯着陈恪的每一个表情。
清汤寡水,腥气混杂着药材的古怪甜苦味直冲鼻腔。
陈恪端起碗,脸上是十二万分的感激动容:“皇恩浩荡,臣铭感五内。”他屏住呼吸,如同吞咽毒药般,将那温吞、寡淡又带着诡异滋味的汤羹强行咽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常乐在一旁看得分明,夫君喉结滚动时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她心尖儿也跟着揪紧,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贤淑得体的笑容,连声附和皇爷恩德。
外人看来,这是何等荣宠?皇帝竟日日赐膳,关切近臣伤势,靖海伯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唯有伯府上下知晓,这“恩宠”是何等煎熬。
陈恪私下里对常乐苦笑:“娘子,这‘圣恩’,当真是味同嚼蜡,又不得不甘之如饴。”常乐心疼地抚着他清减下去的脸颊,低声道:“熬着吧,恪哥哥。他这是…心里那口气还没顺下去呢。”
勉强应付完这顿“皇恩浩荡”,陈恪将食盒推到一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桌案。
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铺陈的不是华丽的绸缎,而是密密麻麻、分门别类的报表。
这是他用现代管理思维打造的“善后中枢”。
一张《密云、通州战役阵亡将士抚恤执行进度表》,横向列明姓名、籍贯、所属部队、军阶、阵亡地点、抚恤标准、家属签收状态、地方官府落实情况;纵向按部队、阵亡时间、抚恤金发放批次排序。
朱笔圈点处,是进度滞后或存在疑点的个案。
另一份《苏州新军功勋评定及整补计划》,更是详尽。从班一级的斩获记录、战场表现评估,到晋升建议、伤残安置、新兵招募标准及时间节点、对应粮饷器械需求预算,条分缕析,一目了然。
旁边还有《缴获物资清册》、《军械损耗补充清单》、《宣大、蓟辽、京营等部协战功勋核验表》……每一份表格都如同精密的齿轮,试图将战后庞杂、琐碎甚至带着血泪的信息,压缩成清晰可控的数据流。
高拱今日来访,本是商议兵部后续事宜,目光扫过这桌案,顿时如遭雷击。
他拿起一份抚恤进度表,手指顺着横向纵向的条目滑动,眼中精光爆射,半晌才抬起头,看向正埋头核对数据的陈恪,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赞叹:
“子恒!此…此为何法?竟能将如此繁复之事,梳理得这般井井有条,纤毫毕现!老夫阅尽兵部历年卷宗,无不是连篇累牍、语焉不详,每每查核,如坠云雾!你这几张薄纸,竟胜过十本卷宗!真乃…当世奇才!奇才啊!”
陈恪抬起头,看着高拱那副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神情,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脸黑线。
这算什么奇才?不就是最基础的Excel表格理念加上一点项目管理思维吗?在现代社会,随便一个实习生都能搞出来。
但在习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文书往来靠“繁文缛节”堆砌的古代官场,这种结构化、数据化、可视化的管理方式,确实堪称降维打击。
“高公谬赞了。”陈恪无奈地摆摆手,“不过是穷则思变,想着如何省些力气,让事情办得更明白些。纸上功夫罢了,当不得真。”
高拱却连连摇头,如获至宝般捧着那几张纸:“纸上功夫?非也非也!此乃治国治军之利器!子恒莫要自谦,此等妙法,当在六部九卿推广才是!可省却多少无谓推诿,厘清多少糊涂账目!”
陈恪心中苦笑。
推广?谈何容易。
这套东西的核心是逻辑清晰、责任明确、数据真实。
但在一个人情大于规章、潜规则多于明制度的官场生态里,推行这种“透明化”管理,触动的是多少人的奶酪?
阻力只会比想象中大百倍。他现在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利用这套方法提高效率,尽力让抚恤落到实处,让功过少些模糊。
表格再清晰,终究只是工具。
真正冰冷的现实,是报表上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背后,所指向的庞大缺口——钱!
杨顺家是抄了,那点家产如同杯水车薪。嘉靖帝的私库或许因这场胜仗又充实了几分,但国库的空虚,是结构性的顽疾,非一战可解。
抚恤要钱!苏州新军要扩编、要补充精良火器、要维持远超旧军的饷银标准——要钱!
九边各镇经此一乱,要加固城防、补充兵员器械以防朵颜等部趁虚而入——要钱!
更别提那如同无底洞般的宗室禄米、各地频发的灾荒赈济、拖欠已久的官员俸禄……
而嘉靖帝的万寿宫修葺与斋醮用度,更是雷打不动、优先级最高的开支。
户部尚书赵贞吉的眉头,恐怕比陈恪桌上的报表皱得更深。
嘉靖帝心知肚明,严嵩、徐阶心知肚明,陈恪、高拱更是心知肚明。
但谁有良策?加税?东南倭患未靖,北疆烽火刚熄,再加税无异于火上浇油,逼民造反。
清丈田亩?勋贵、官僚、豪强兼并了多少隐匿田产?
那是要掀翻整个统治基础的惊天之举!开源?商税、矿税、海税……哪一样不是阻力重重,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财政的泥潭,无声地吞噬着胜利带来的短暂喘息,让朝堂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而沉重。
每个人都仿佛在薄冰上行走,知道危机就在脚下,却无力凿开冰面。
就在这经济困局如同阴云笼罩之时,另一股更阴冷的暗流,已悄然向陈恪涌来。
与严党的脸皮,在杨顺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撕破。
表面的客套尚在维持,但暗地里的绊子,已无所不用其极。
神机火药局最先感受到寒意。
“伯爷,”火药局新任的协理主事一脸愁苦地禀报,“工部转来的行文,说今岁硝石定额已满,采买新硝需额外奏请,批文卡在虞衡清吏司,说是要‘详核用途,慎防靡费’。”
“兵仗局那边也递了话,说新一批燧石火镰的锻造,需用上等精铁,但工部库房言称此类铁料‘为修葺宫苑急用,暂无余裕调拨’。”
“还有,之前伯爷您批示的‘水力锻锤’工坊选址,顺天府那边回复,说那处河段‘关乎漕运,不可轻动’,需另行勘址……”
理由冠冕堂皇,流程滴水不漏。
每一道程序都卡在关键节点,每一步推进都如同陷入泥沼。
严世蕃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他掌控的工部系统自有无数种“合规”的方式,让火药局的复产与革新举步维艰。
复产?没有原料,拿什么产?革新?连地皮都批不下来!
陈恪看着协理主事递上的几份公文,眼神冰冷。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严党在六部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卡住一个火药局的脖子,易如反掌。
明面上的刁难,他尚能见招拆招,或通过高拱在兵部施压,或直接捅到嘉靖面前——虽然嘉靖很可能乐见其成,用这种“斗而不破”来平衡朝局。
真正让陈恪心头笼罩阴影的,是未知。
严嵩这条老狐狸,吃了杨顺被斩的大亏,会善罢甘休?
严世蕃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只满足于在火药局上使点小绊子?
“他们必然还有后手……”陈恪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着,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而且,只会更阴险,更致命。”
是构陷?是暗杀?是借刀杀人?目标是他本人?还是他身边的大将如常钰?
亦或是……直指他最大的软肋——靖海伯府的家眷?
常乐、母亲王氏,还有未满周岁的忱儿……一念及此,陈恪的心猛地一紧。
朝堂如战场,硝烟散去,并不意味着和平。
经济上的困窘如同枷锁,政治上的倾轧如同暗箭,而严党那隐于暗处的獠牙,才是最致命的威胁。
陈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
他拿起笔,在报表上“火药局原料”一栏重重画了个圈,旁边批注:“另寻他路,不计成本。”明面上的障碍,必须克服。
同时,他低声对侍立一旁的阿大吩咐:“府内警戒,再提一级。夫人和少爷身边,再加两组暗哨。还有,传信给岳父大人,请他派人,盯紧严府和工部几个关键人物的动静,事无巨细,每日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