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烛火跳动。
胡宗宪的目光在陈恪脸上停留片刻,那丝惊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迅速平复。
他忽然笑了,不是客套的敷衍,而是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与豁达,站起身绕过书案,步伐沉稳地走向陈恪。
“子恒,”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值房的寂静,带着一丝调侃,“别来无恙。这般鬼鬼祟祟,夜闯总督府,莫不是想看看胡某这案牍劳形之地,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恪也笑了,笑容明朗坦荡,仿佛真是一个来蹭饭的后生晚辈:“部堂明察秋毫,晚辈这点小心思,实在瞒不过您。实不相瞒,途径杭州,听闻部堂在此坐镇东南,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拜望一番。更听说部堂这里锦衣玉食,小子腹中空空,特来打打秋风,想蹭顿好的。”
他目光扫过书案旁那碟几乎未动、早已凉透的饭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没曾想……竟是如此‘简陋’。部堂为国操劳,竟连口热饭也顾不上么?”
这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亲近与敬重,巧妙地避开了敏感话题的开端,也点出了胡宗宪的辛劳。
胡宗宪闻言,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被这轻松的调侃冲淡了些许。他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陈恪的手臂,力道沉稳:
“哈哈!子恒既然来了,没有玉食也得有!岂能让你空着肚子看胡某的笑话?”他声音洪亮了几分,对着门外吩咐道:“来人!奉茶!再让厨房速速备些热食,拣些清爽的江南小菜,温一壶花雕来!我与靖海伯小酌几杯!”
很快,简单的餐食与温热的酒水摆上。
陈恪确实饿了,也不客气,与胡宗宪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
两人默契地没有立刻切入正题,只是聊些江南风物,旅途见闻,气氛看似融洽。
几杯温酒下肚,暖意驱散了夜寒,也稍稍缓和了值房内凝重的空气。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陈恪放下筷子,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仿佛不经意地开口:“部堂,此番南下,沿途所见,市井繁华,百姓安居,足见部堂治下之功。只是……近来听闻海上似有波澜?倭寇残部,竟又死灰复燃,骚扰沿岸?”
胡宗宪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地将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才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看向陈恪,眼神深邃:“子恒消息灵通。倭寇狡诈如狐,败而不亡,散而复聚,此乃疥癣之疾,却也如附骨之疽,难以尽除。前番虽经大创,然其根基未绝,沿海卫所积弊深重,兵备松弛,偶有小股流窜上岸滋扰,确有其事。”
他语气沉稳,将“倭患复起”归咎于倭寇的狡猾和卫所积弊,避开了任何可能指向“人为”的因素。
陈恪点头,表示理解:“部堂所言极是。倭寇之患,非一日之寒。然东南乃朝廷财赋重地,万民安危所系,丝毫马虎不得。部堂肩挑重担,既要剿匪安民,又要整饬军备,更要协调各方,筹措粮饷,其中艰辛,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听闻前些日子,有些卫所因抚恤银两发放迟滞,险些激起兵变?幸得戚将军弹压及时,才未酿成大祸。这军饷粮秣,乃军心所系,实是半分也拖延不得啊。”
胡宗宪眼中精光一闪,陈恪这话看似关心军务,实则点中了要害——军饷!
而军饷的调拨、发放,背后牵扯的正是严党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效率低下的官僚体系。
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声音低沉了几分:“子恒有心了。此事……确有其事。朝廷用度浩繁,各处催逼甚急,东南虽富,然钱粮调度,层层关卡,总有迟滞之时。将士们浴血奋战,所求不过温饱安家,胡某……每每思之,愧对袍泽。”
他承认了问题,并将责任推向了“朝廷用度浩繁”和“钱粮调度迟滞”,依旧滴水不漏。
陈恪看着胡宗宪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心中了然。
他不再绕弯子,放下茶杯,目光直视胡宗宪,语气诚挚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部堂,晚辈一路行来,见运河之上,漕船往来如梭,两岸桑麻遍野,百姓虽有小忧,却无大患。此等景象,皆赖部堂坐镇东南,宵衣旰食之功。然晚辈深知,这太平景象之下,部堂心中所虑,远不止于海上倭寇。”
他顿了顿,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部堂心中,装的是这万里海疆的安宁,是东南万民的福祉,更是……那份沉甸甸的‘王事’。”
“王事”二字,如同重锤,轻轻敲在胡宗宪心坎上。
胡宗宪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陈恪那双清澈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疲惫、挣扎、不甘与一丝深藏的赤忱,在这一刻似乎再也无法完全掩藏。
他沉默了许久,值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块垒尽数吐出。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恪,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子恒……”胡宗宪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缓缓吟道,“胡某近来夜读诗书,偶见唐人岑参一句,深得我心……”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陈恪,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话音落下,值房内一片寂静。
烛火跳跃,映照着胡宗宪那张写满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
那两句诗,如同他剖开胸膛捧出的赤心——万里奔波只为君王社稷,一身之外别无他求。
明知边塞苦寒、宦海凶险,又岂是为了妻儿家小的私利而苟且钻营?
这既是他的自白,也是他的困境,更是他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所能给出的最坦荡、也最无奈的答案。
陈恪凝视着胡宗宪,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聂豹的影子——同样身陷囹圄,同样心怀社稷,却背负着更为复杂沉重的枷锁,在忠义与现实的夹缝中,艰难地维持着内心的那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