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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八年,夏末,琉球,那霸港。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燥热,吹过那霸港略显杂乱的码头。

与上海浦那种蓬勃而有序的繁忙不同,这里的繁忙带着一种被压抑的、隐隐透着急切的混乱。

萨摩藩家老、实际掌控琉球军政的桦山久守,身着一件半旧的阵羽织,独立于首里城临海的一处望台上,眉头紧锁,远眺着西边那片看似平静、却仿佛隐藏着无尽风暴的海域。

他手中紧攥着一份刚刚由潜伏在上海的细作以最高优先级送回的密报,上面详细记述了陈恪即将于“八月初一”在黄浦江心举行盛大誓师大会的消息。

八月初一……誓师……

这几个字在他心中反复咀嚼,并没有带来丝毫松懈,反而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

身旁一名年轻的萨摩武士看着密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倨傲的弧度,那是对明人惯有的繁文缛节的不屑。然而,这细微的表情并未逃过桦山久守的眼角余光。

愚蠢。桦山久守心中冷斥。

陈恪此人,若只是个热衷排场的庸碌之辈,又怎能在那片荒滩上凭空筑起一座撼动东南格局的巨港?

怎能如此迅速地识破并重创我方精心策划的突袭?这看似张扬的誓师,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这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敲锣打鼓,吸引所有目光望向那里,而真正的杀招,或许正借着这喧闹的掩护,悄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

虚张声势?不,更像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陈恪的目的,极可能是将琉球所有的警惕都牢牢钉死在正面,钉死在那霸港常规的防御方向上。

念头至此,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他的心神。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豁然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身后肃立的几名将领,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传令:一、所有小早船、渔船,即刻向外延伸巡逻范围,昼夜不息。重点排查所有偏僻岬角、暗流汹涌的无名湾澳,搜寻任何不明船只活动的痕迹,特别是吃水浅、航速快的桨帆船队!主航道要守,但眼睛绝不能只盯着主航道!”

“二、动用一切潜伏的暗忍,不惜代价,继续深挖上海明军的实情。我要的不是誓师大会的热闹,而是其战兵的实际员额、粮草囤积的具体仓廪位置、战船的真实数量与型号,尤其是新式火炮的配置细节!哪怕只能确认一两条,也远比知道他们何时誓师重要百倍!”

“三、即刻加固那霸港所有薄弱处,尤其是侧翼和可能渗透的海岸线!没有石墙,就用木栅、壕沟、陷坑弥补!将所有铁炮、弓矢集中调配至关键节点!组织城中所有青壮,协同守备,日夜演练巷战与防火!”

命令条理清晰,冷峻如刀,显示出这位萨摩宿将并未因局势危殆而慌乱,反而被激发出了更强的审慎与决断力。

然而,目光扫过脚下这片苦心经营数年才得以掌控的港口和背后的首里王城,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仍如冰冷的海水般漫过心头。

那霸,终究不是固若金汤的大阪城。

它本质上只是一个繁荣的贸易中转站,城防简陋,缺乏纵深。

萨摩对琉球的控制,更多依赖于政治渗透与经济钳制,而非坚实的军事存在。

面对一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的明国精锐大军,在此地打一场硬碰硬的守城战,胜算渺茫。

理智的声音在内心呼啸——最好的策略,或许是暂时放弃这处孤悬海外的据点,将力量收缩回九州本土,依托复杂的海岸线与明军周旋。

但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放弃琉球?这绝非他桦山久守一人能够承担的责任,甚至不是岛津家能独自做出的决定。

这背后牵扯着九州诸多大名的利益、京都朝堂的博弈,以及萨摩藩无法承受的战略损失与威望扫地。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被堵死了。

思绪不由地飘回之前那次对上海的突袭。

若能成功摧毁其船厂与火药局,哪怕付出再大代价,也能为萨摩、为九州赢得至少五年的喘息之机。可惜……功败垂成。陈恪的反应速度和上海港的防御韧性,都远超预估,反倒暴露了己方虚实,打草惊蛇,将战火提前引到了自家门前。

悔恨与遗憾缠绕着桦山久守的心头,但他迅速将其压下。

沉湎于过去毫无意义。

眼下,唯有倾力一战。

明军劳师远征,补给线长,水土不服。

我军虽寡,却依托地利,以逸待劳。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即便那霸最终守不住,也要让明军付出血的代价,让他们知道萨摩武士的骨头有多硬!

决心既定,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钢铁般的意志。

他对最后一名留在身边的亲信沉声道:

“将我的判断和决心,传达给岛津义弘大人及所有武士。告诉他们,准备迎接恶战。此战关乎萨摩武名,关乎九州未来。唯有竭尽全力,死守到底。若天不佑萨摩……便让我等之血,染红这片异国之海,以赎前罪,以报主恩!”

亲信浑身一震,猛地跪地叩首:“嗨依!属下誓死相随!”

桦山久守微微颔首,挥手让其退下。

他再次转身,望向西边。

海天相接之处,乌云正在汇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恪的誓师或许是戏,但明军的刀锋,一定是真而冷的。

他能做的,唯有擦亮自己的刀,准备好迎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