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时的沙漠,宛如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型蒸笼。火球般的烈日高悬天际,将地面黄沙炙烤得泛着火焰般的光泽,化作蒸笼源源不断的热源;浑浊如雾霭的空气中,热浪上下翻涌,恰似蒸笼里蒸腾扩散的热气,无孔不入。
两匹马驮着两人,在这灼人的“蒸笼”中越跑越慢。终于,在距离巍峨天山还有十多里处,它们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永远地倒在了沙漠中,结束了奔波的一生。而竖爷和三恒,将天山定为前行方向,拖着疲惫的身躯,徒步朝着目标迈进。在这仿佛能将万物蒸融的酷热里,周遭的生机尽数消散,就连先前紧追不舍的都护府军队,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此刻,都护府军队究竟是否冲着他们而来,已然不再重要。逃离这“蒸笼”,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所幸,两人的水袋中还有储备。靠着这点珍贵的水源支撑,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抵达天山脚下。沿着山脚向东前行,很快便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山沟。这里没有潺潺溪流、盈盈水凼,不见葱郁树木、缤纷花草,亦无飞鸟掠过、走兽穿行,唯有嶙峋岩石能遮挡毒辣的阳光。而岩石下的一方阴影,足以让疲惫不堪的两人感到莫大的慰藉。
两人瘫倒在岩石阴影下,如同失去生气的雕塑般一动不动。汗水浸透衣衫,又被烈日迅速蒸干,如此反复,直至身体再也挤不出一滴汗水,他们才艰难地坐起身。此时,山沟外依旧阳光刺眼,而山沟内已被阴影完全笼罩。两人抬头打量着四周,仔细评估所处环境,思索着接下来的生路。
“竖爷,”三恒率先打破沉默,停止观察后转头看向竖爷,“乌垒是回不去了,离这儿最近的地方应该是焉耆,我们去那儿吧。”
“嗯!”竖爷停下四处打量的目光,看向三恒点头道,“三恒,你说得没错,往东北方向穿过天山,应该就能到焉耆的地界。但我在想,我们为什么非要去焉耆?原本我们计划去桃树谷隐居,隐居不成才来的乌垒,没成想才到乌垒国就惹上麻烦。既然乌垒待不下去,不如按原计划找地方隐居,这天山这么大,随便寻个地方落脚,不也挺好?”
“这主意也行!”三恒思索片刻后表示赞同,紧接着追问,“可这天山茫茫,具体去哪儿合适?”
竖爷陷入回忆,缓缓开口:“你还记得那片杏花林里的城堡吗?就是四十多年前,我们从车师前国赶往乌垒时,误打误撞闯进山谷里的那片杏花林。”
三恒脸色微微一变,语气难得严肃起来:“竖爷,你不会真打算去那儿隐居吧?那地方太危险了,依我看,我们还是另寻他处为好。”
“正因为危险,那地方才一直荒着。你想想,土地肥沃却无人烟,要是安全,早该有村庄、城镇了,哪还轮得到我们?”竖爷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凭我俩现在的身手,就算再碰上蛇怪,也未必应付不来。况且,蛇怪早就死了,哪还有那么多怪物?”
“你可别忘了城堡门口那具巨大的尸骨!那山谷里肯定还有其他巨型怪物,只是我们上次没撞见罢了。哪能这么巧,就一死一活两只怪物都被我们碰上?” 三恒眉头紧锁,认真分析道。
竖爷却摇了摇头:“不见得。那么庞大的怪物,光是填饱肚子就得消耗海量食物。要是怪物数量太多,那山谷里哪有足够的猎物供它们生存?”
“总之,我不同意去那里隐居。”三恒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竖爷的方案,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可以在焉耆、车师、蒲类,或是天山南北任意一个邦国附近找地方隐居。天山这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去处。”
“那行吧!”竖爷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三恒的意见,随即又提议道,“那我们去赤石山的那个峡谷如何?就是四十多年前我们遇到郭神医的地方,他隐居的那个小山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地方可以!”三恒听罢,当即点头应道。
“从这里到车师前国,恐怕得有一千多里路。咱们这样步行肯定不行,得再买两匹马。”竖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沙石,目光望向山沟外,自言自语道。
“乌垒是回不去了,我们往焉耆方向走,要是遇上牧民,就跟他们买两匹。” 三恒一边起身,一边接过话头说道。
“只能这样了。”竖爷转过头看着三恒,“我们在这儿再歇一会,等太阳落山就出沟,沿着山脚向东走。走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应该就能遇到人家了。”
三恒点了点头。于是,两人重新躺回地上,继续休息。
或许是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次躺下后,两人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时间总是悄然流逝得飞快,只因梦中人的意识本就模糊不清,而时间往往在人越迷糊混沌时越会加速流逝,在越清醒清明时越会缓缓流淌。竖爷醒来时,天色已暗得如同拉上了厚重窗帘的房间,那是宇宙之帘 —— 天幕 —— 已然闭合。他叫醒仍在酣睡的三恒,两人喝了些水,随即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出山沟,又沿着唯有岩石的山脚,向着东方疾步前行。
前行途中,夜色愈发浓重,天空却反倒亮堂起来。白日的浊气在夜的清凉中渐渐消散,星星们在天幕上陆续睁开了眼,夜空转瞬化作一片璀璨的星海。竖爷与三恒虽腹中有些饥饿,精力却依旧充沛。柔和的星光与清凉的夜风包裹着他们,仿佛连疲惫都已悄然隐匿。
当东方第一缕曙光洒满连绵群山与苍茫大地时,一抹淡淡的墨绿色悄然映入竖爷与三恒的眼帘。它不惹眼时,宛如热闹人群中落寞的身影;显眼时,又恰似灰白色水墨画边角的一抹斑驳异色。无论它像什么,在两人眼中,那便是生机所在,那便是生命的象征。
两人加快了脚步,一刻钟后,脚下已不再仅有岩石。稀疏的小草如同顽强的勇士,从岩缝间奋力挤出身躯,在金色阳光下挺立,静候指令;低矮的灌木则像匍匐的士兵,于岩石向阳处静默蛰伏,随时准备翻越岩石,向远方进发。
草木在两人的眼前逐渐丰茂,半个时辰后,脚下已是一片茂盛的草原,前方则浮现出茂密的树林。穿过树林,一条小河自北向南欢快流淌,河边一群羊正满足地饮水吃草,几个年轻牧人在羊群中悠闲挥鞭,河对岸不远处的草地上,数个毡房静静盘踞。两人心中激动,一时顾不上讲究礼貌,噼里啪啦地蹚过浅浅的河水,惊得岸边羊群四散奔逃,也惊动了羊群中的牧人。
“什么人?”一个牧民见两人冲到跟前,带着怒气质问道,“没看到羊在吃草吗?”
“对不起。”竖爷满怀愧疚地说,“我们是从乌垒来的旅人,打算前往车师前国。路上马死了,我俩走了整整一夜才到这里,如今又累又饿,想问你们买点吃的,我们会付钱。”
“乌垒来的汉人?”那牧民惊讶地打量着竖爷和三恒,语气谨慎地追问,“你们是都护府的汉兵?”
“不是,我们是平民。”竖爷如实回应。
“我们这里不欢迎汉人,你们走吧。”牧民听罢,语气立刻多了几分厌恶与愤怒。
“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你怎么是这种态度?”三恒从竖爷身后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满脸不高兴地说道。
“我这态度怎么了?”那牧民低下头,盯着三恒,一脸不屑地大声说道,“我们的东西,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你们赶紧滚吧!”
三恒听那牧民出言不逊,怒气顿时涌上脖颈以上,拳头紧跟着攥了起来。竖爷见状,赶紧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另外几个牧民此时已把羊群聚拢,见同伴与竖爷、三恒起了争执,立刻快步上前,在两人四周围成了一圈。
“怎么回事?”就在竖爷刚想开口说话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婶,有两个汉人想惹事!”一个牧民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回话。
“我们没想惹事,”竖爷透过两个牧民之间的空隙,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快步朝这边走来,赶紧大声解释,“只是饿了一天一夜,想在这儿买点吃的。要是不愿意卖,我们这就走。”
“都散开!都散开!”中年女人一边走,一边朝着围住竖爷和三恒的牧民们喊道。
她的话仿佛带着魔力,几个牧民虽满心不情愿,最终还是散开,回到了羊群里。
“我家里刚做好早饭,两位去我家吃点吧。”中年女人走到竖爷和三恒身边,先打量了两人一番,然后开口说道。
“谢谢大姐!”竖爷感激地回应。
“那个毡房就是我家。”中年女人用手指着最近的毡房,边走边说,“我刚出毡房,就看到你们在这儿吵吵闹闹的。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乌垒来的旅人,”竖爷跟着中年女人的脚步,边走边回答,“路上马死了,食物也没准备够,只能饿着肚子赶路,好不容易才走到你们这儿。”
“乌垒啊,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那时候的乌垒多好啊!可惜……”中年女人话说到一半,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又停了下来。
“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那么排斥汉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啊?”紧跟在竖爷身后的三恒忍不住插嘴问道。
“以前?”中年女人转身看了一眼三恒,带着疑惑说道,“你这小伙子还知道以前的事?你们来西域没多久吧?”
“我们是三个月前从长安出发,半个月前才到的乌垒。”竖爷赶紧解释道,“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听说汉人和西域各国百姓相处和睦,来了西域后,才发现西域有些地方的人似乎并不喜欢汉人。”
“这说来话就长了。”中年女人沉思着说道。
“我家到了,你们肚子饿,先进屋吃点东西。”中年女人紧接着说道。这时,三人已经走到了一个毡房的入口。
随后,竖爷和三恒跟着中年女人进了毡房。毡房内,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紧盯着桌面。桌面上摆放着一盘香气四溢的麦饼和一壶热气腾腾的奶茶。
“阿娘,我肚子饿了。”小女孩一看到中年女人,立即轻声说道。
“吃吧。”中年女人看着女孩,和蔼地说道。
“你们也先吃块麦饼吧,我去拿碗给你们倒奶茶。”中年女人接着转头对竖爷和三恒说道。
“他们是什么人啊,阿娘?”小女孩这时才注意到中年女人身后的竖爷和三恒,怯生生地问中年女人道。
“两个过路的旅人,跟你一样肚子饿了。”中年女人看着女孩,微笑着说道。
“他们是汉人吗?”小女孩轻声问道。
“是啊。”中年女人稍作犹豫,随后回答道。
“汉人不都是坏人吗?你怎么让他们来我们家了?”小女孩立刻慌张起来。
“焉耆人里有坏人,也有好人;尉犁人里有坏人,也有好人;汉人里同样有坏人,也有好人。不管是哪里的人,都是既有坏人也有好人的。”中年女人走到小女孩身旁,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耐心地说道。
“可阿哥他们说,汉人全是坏人,汉人会欺负我们,会烧我们的房屋,会抢我们的土地,还会抢我们的牛羊。”小女孩抬起头,望着中年女人的脸,满脸不相信地说道。
“小妹妹,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不会欺负你,也不会抢你的东西。”三恒笑着说道。
或许是三恒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他的笑容起了作用,总之,小女孩不再说话了,对竖爷和三恒的敌意也消散了不少。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桌子上的麦饼,似乎终于又想起了肚子饿的事,于是用双手抓起一张麦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而她的母亲则趁机去拿了五个碗过来。
中年女人很快就端着五个碗回到桌边。她见竖爷和三恒一直站在桌边,没有去拿麦饼,便在把碗放到桌上后,拿起两个麦饼,分别递给两人。竖爷和三恒刚才看到桌上只有四张麦饼时,心里就犯嘀咕,此刻见中年女人拿来五个碗,立刻明白这早餐原本是为三个人准备的,现在多了他们两个,肯定会有人没饼吃。两人这下更不好意思了,都没有伸手去接麦饼。
“阿娘!我回来了!”就在竖爷和三恒心中犹豫不定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毡房外传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