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秋月自己也说不清了,只知稀里糊涂地应了,从此便成了那桩龌龊事的遮羞布,替他们兄妹二人打掩护,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门外,陆曜立在廊下,将里头的话听得分明。他眸色如冰,寒冽地望着天边悠悠飘过的白云,指节攥得发白,半晌,才重重沉下一口气,胸口翻涌着说不出的郁气。
此事他记得真切。
当年他无意间撞破云婵兄妹的苟且,本已写好揭发的信函,却念及舅家长辈素来待他亲厚,终究狠不下心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谁料没过多久,自己身边得力的秋月竟也卷了进去,自那以后,这桩事便如缠在心头的乱麻,愈发难断了。
此刻听秋月细细说来,他心头疑窦丛生——这一切,倒像是有人刻意设局,一步步将她拖入泥潭,叫她再也无法脱身,也让他有了顾虑。
内室里,陈稚鱼一直静默听着,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诧异:“你既知此事是作孽,也明白身陷其中难保周全,当时被她扣下或许是身不由己,可后来她放你回去,为何半句不曾对大少爷提起?”
秋月垂下眼睑,羞愧难当,目光躲闪,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时……她唤我作‘朋友’,奴婢……便信了。”
陈稚鱼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
一旁的唤夏代替了姑娘,冷声接道:“你在陆府伺候这些年,难道还不明白,主仆之间,身份便是天堑?你与她,一个是奴,一个是主,本就是云泥之别,怎敢信那‘姐妹’‘朋友’的荒唐话?”
她摇摇头,满是不能理解:“一个连亲兄长的床榻都敢上的女子,嘴里说出的‘情谊’,你竟也当真?”
秋月死死咬住牙关,唇瓣都咬出了血痕,事到如今,那些深埋心底的龌龊念头,原也瞒不住了。
“那时府里上下都在说,像我们这样的贴身丫鬟,将来主子开恩,便会留给主子爷做通房。”她声音发颤,带着几分破罐破摔的难堪,“当初,老爷屋里的姨娘,不也是贴身丫鬟做了通房?一步登天,由奴做主,何等风光啊…奴婢……奴婢一时昏了头,竟也盼着能有那样的造化。”
话到此处,她只觉羞愧难当,下意识抬眼,飞快瞥了少夫人一眼,见对方神色平静,才敢继续说下去:“云婵是第一个对我说,出身算不得什么,日后的路怎么走才要紧的人。她还说,主子爷待我不同,若我肯听话,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万一,万一主子爷对我真有几分情意呢?”
话未说完,她已慌忙低下头,连连摆手,连忙说明自己如今的心意:“奴婢如今早已不做这等痴心妄想!当初都是因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才会被猪油蒙了心!少夫人恕罪!”
陈稚鱼轻轻叹了口气,纵然得知这些事,对秋月有话想说,可眼下没时间在这事上多做纠缠。
眼下更要紧的,是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拣要紧的说吧,”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如今对她避如蛇蝎,总该有个由头。”
见少夫人面色如常,秋月脸上泛起一阵讪然,喉间滚动了几下,似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过了片刻,她才哑着嗓子继续道:“自那回替他们遮掩之后,云婵待我的态度便变了。她知我怕死,便日日敲打,说我既已掺和进来,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难全身而退,奴婢那时走投无路,只能被她死死捏着。”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后来……后来他们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竟为了寻求刺激,叫我就站在一旁看着……”
什么?
陈稚鱼眼皮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门外的陆曜早已眉头拧成了死结,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等腌臜不堪的事,他原是绝不愿让阿鱼听入耳的。
透过窗棂缝隙望去,见陈稚鱼面色古怪,正要推门进去打断,却迎上她投来的目光。
目光交接的那一刹那,陈稚鱼看清了他欲要现身的动作,便暗暗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陆曜缓了两息,心知自己这时出现,秋月必如惊弓之鸟一般,怕是更不会回话了,按捺住怒火,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里头。
“起先还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秋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后来不知他们从哪学来的龌龊法子,竟逼着奴婢……逼着奴婢为他们助兴……”
“够了!”春月猛地开口打断,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忍,“少夫人问你当年,不是要听这些污耳的细节!你只管说明当年发生了何事!”
被春月这么一吼,秋月这才惊觉失言,慌忙看向陈稚鱼,见她脸色沉凝,却并未开口斥责,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再开口时,声音已哽咽到发哑:“到了后来,他们更是变本加厉,竟给奴婢下了药……待奴婢醒转时,已被凌辱,云享他就是个畜生……”她泣不成声,心欲滴血,胸口剧烈起伏着。
“奴婢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处处是伤,他们哪里把我当人看?不过是寻个新的玩物取乐罢了!直到那时,奴婢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眸里满是血泪,直直望着上座的陈稚鱼,生怕那点残存的信任也被碾碎,猛地抬手按在胸口,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少夫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便叫我秋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稚鱼缓缓闭上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其实何必发誓?听到此处,她心中已无半分怀疑,那些浸透着血泪的字句,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哪里像是编造得出来的?
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善者,眼前这个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的奴婢,反倒更值得信几分。
“他们既已这般待你,你便没想过自救?”陈稚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你自小在止戈院当差,与大少爷情分不同,出了这等事,为何半字不曾对他言明?”
秋月脸上血色尽褪,只余一片羞愧的潮红,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奴婢不敢。”她声音发颤,带着难以启齿的惶恐,“怕主子爷知晓了,会嫌奴婢污秽。被那畜生玷污的那一刻起,奴婢便知,通房的指望早已成了泡影。可……可奴婢也想活着,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啊。”
“后来呢?”陈稚鱼追问,“你做了什么?”
秋月猛地一颤,再不敢抬头。应这话时,她已从椅上起身,“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脊背深深弯着,几乎要贴到冰凉的青砖上。
没了椅子支撑,她才惊觉自己早已浑身脱力,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后来,主子爷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件事,奴婢没能瞒得过,叫他亲自抓到了,他将奴婢关在柴房,奴婢至今难忘,当时主子爷看奴婢的眼神。”
那是一种失望透顶、冷漠至极的眼神,那样的主子爷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成为了她此生的梦魇。
“他要送奴婢离开,奴婢不愿走,只愿用余生来为那荒唐事赔罪。”
陈稚鱼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话到如今我都不觉得你有什么特别错处,需要你付出一辈子的代价去偿还,你可知,你犯的最大的错是什么?”
秋月呆住,想了很多,每一件都足以让她丢了命去。
然而,陈稚鱼却说:“云家的人做什么,自有云家去管,你忘了自己是止戈院的丫鬟,你此生做的最大错事,就是不该向自己效忠的人下药。”
秋月的脸色瞬间惨白,摇摇欲坠的快要跪不住。
陈稚鱼慢慢朝她走近,看着她哆嗦的唇瓣,继续道:“他们算计你,你如何恨他们,怨怪他们都没有错,可你实在不该转头来,算计一心想要将你拉出沼泽的人,这种事情,但凡被任何一个长辈知道,你都活不了命,大少爷要送你走,便是想保留你一条性命。”
秋月泪如雨下,她知道少夫人能说出这些,便是对自己当初所做之事了如指掌了,她无法辩驳。
纵然她有许多的无奈,许多的缘由,纵然她下药是不对,可她想要的结果并非害主子爷,她只是想给自己存下一份保证……
只是这些,如今多说无益。
秋月难堪至极,心觉少夫人知道此事,只怕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了。
然而——
“是他们害了你,是他们的错处,你也行了昏智之举,这三年,你过着怎样的日子,只有你自己知道。”陈稚鱼长叹一口气,看着她惶然的面色,继续说道:“谁做了错事,都要为此事承担下罪责,我不妨告诉你,如今云婵的人想要找你。”
秋月僵住,忙道:“奴婢不会乱跑的!”
陈稚鱼看着她,目光深沉:“我问你,事已至此,你是愿意留在这里继续做个缩头乌龟,还是将此事做个了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