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悬着一盏琉璃灯,流光溢彩,满室生辉,中间设着一道素纱屏风,朦胧映出屏风后并坐的两道身影——正是陈稚鱼与陆曜。
秋月垂首立在堂中,望着那道屏风,心头微紧:想来是自己来晚了,竟扰了主子们安歇。
“奴婢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主子们清静。”她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局促,“下回若云婵再来寻奴婢,奴婢定早早来回禀。”
屏风后传来陈稚鱼温和的声音,听不出半分不悦:“不碍事,不耽误事便好,无需拘这些虚礼。正好今日大少爷也在,你且说说,今日她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秋月深吸两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将白日里与云婵的周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听完回话,陈稚鱼侧头看了陆曜一眼,见他眉峰紧蹙,眼底凝着寒意,便缓声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在她面前,你不妨适当流露些真性情——一味装下去终有露馅时,太过惶恐或是太过激愤,都不似你平日模样,她与你相识多年,对你的脾性多少有数,人有贪欲,有嫉妒,本是常情,关键在于你如何借着这些情绪行事,你只需记住,你便是那个被新妇苛待、饱受委屈的通房,日子过得痛不欲生,你心里头有怨有恨有不甘,这些情绪的交杂,才会让你再度登上她的贼船,选择与她联手。”
话音刚落,陆曜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侧过脸看陈稚鱼,见她神色淡然,说起自己来时那般不留情,也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如何,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虞,她不在意虚名,而他却是不愿意叫她的名声有丝毫的损伤。
遂隔着屏风对秋月沉声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该有数,主子的清誉容不得半分玷污。云婵极度自负,他认定的事旁人很难打破,你既已取得她的信任,便按计划继续便是。”
秋月闻言,忙躬身应道:“是,奴婢省得。”
她如今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依着两位主子的吩咐,将这件事办妥帖了——既是为自己报仇,也是为主子分忧。
“接下来,你可适当向她提些要求。”陈稚鱼继续吩咐,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还提起了她一直担忧的事:“你有求于她,她才会更放心。还有,这些日子她兄长常流连外间风月的,若她要寻你外出,万不可应下。”
陆曜望着陈稚鱼为秋月周全考量的模样,眸色渐深,心头牵动。
秋月却是一怔,细细品着那句叮嘱,眼眶竟不由自主地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若她真有此要求,奴婢既要取信于她,便得让她觉得,奴婢还是那个任她摆布的蠢人……有些事,怕是由不得奴婢在意。”她声音微哑,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决绝。
陈稚鱼闻言,微微蹙眉,当即摇头,否决道:“我虽盼着借你的事,让云婵兄妹付出代价,但这不代表我能看着你再入险境。秋月,过去的事我没能参与,也无力更改,但如今我既插手了,便断不能看着你再受那般折辱。”
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止一种,为何非要选那伤人的呢?若是为了扳倒那两个人,就要看着她再度踏入狼窝,和三年前那样,那她与云婵又有什么区别?那不都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屏风后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像一道暖流,缓缓淌过秋月的心头,熨帖了那些深埋的伤痕。
她喉头微动,终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重重叩首:“谢少夫人体恤,奴婢……记下了。”
……
次日清晨,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回廊,带着几分萧索寒意。
陈稚鱼踏着晨露往慕青院去,刚到院门口,便见云婵的丫鬟夏莲守在外头,心下微讶——没想到她竟来得更早。
进了内室,果见一片融融暖意,陆夫人斜倚在软榻上,云婵正站在榻前为她梳理鬓发,时不时传出几声笑语。
“真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还学了这梳头的手艺。”陆夫人抚着鬓边新簪的玉花,笑意温软。
云婵将最后一支赤金点翠钗插进发间,闻言抿唇一笑,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不过是在家中闲来无事摆弄的。学会了,也只给母亲梳过几次,当时便想着,哪日见了小姑,定要亲手为您梳一次发呢。”
“有这份心,小姑便知足了。”陆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满眼慈爱。
陈稚鱼静立在门边,待里间梳妆事毕,主仆二人移到外间花厅,云婵竟主动上前来,对上她的时候笑意盈盈,仿佛两人之间从未生过龃龉,福了一礼:“表嫂
今日这身烟霞色襦裙,真真衬得肤色赛雪,果然是人美,穿什么都好看。”
陈稚鱼面上波澜不惊,亦回了个平礼,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从前便常听人说表姑娘的美名,道是云家出美人,表姑娘更是其中翘楚,今日亲眼一见,才知那些话竟半点不虚。”
你来我往地恭维,客客气气地周旋,两人将这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任谁看了,都只当是姑嫂和睦、亲厚无间。
陆夫人坐在上首,见二人这般融洽,脸上的笑意越发真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头安定不少——若能一直这样和睦下去,便是最好了。
一直到用过早饭,几人相处都是十分融洽的,然而,饭后闲坐时,云婵开始了。
“那日晨光里,恍惚瞧见春月的身影。”云婵说着,目光转向陈稚鱼,笑意温软,“那位可是府上旧人了,自小伺候表哥长大的。”
止戈院的事有喆文管事打理,事事妥帖无需费心,加之陆曜成年后,素来不喜母亲过多插手院内事务,许多事若他不主动提及,陆夫人这边倒也不曾刻意打听。
“春月?她回府了?”陆夫人略感讶异。
陈稚鱼垂眸应道:“今日来给婆母请安,也为此事,春月归府已有三日,才刚安顿妥当,儿媳已嘱她晚间来给婆母与公爹磕头问安。”
陆夫人唇边漾开笑意:“这孩子多年未见,不知如今模样变了几分,从前在止戈院当差最是稳妥得力,既回来了,是该到我跟前来瞧瞧,她既已嫁人生子,我也该备份礼添添喜气。”
“婆母有心了。”陈稚鱼颔首浅笑,鬓边珠钗随动作轻晃,映得颊边莹光流转。
云婵在旁听着,适时插话:“犹记当年除了春月,还有位秋月姑娘,表嫂估摸着不知,这对姐妹一同入府,赐了对名儿,情分最是要好呢。”
陈稚鱼执起茶盏,指尖划过温润的瓷壁,只抿唇浅笑,未发一语。
云婵余光瞥见,续道:“依我看,这两姐妹都是有福气的,一人嫁人生子,人生圆满;一人留在主子身边,自小伺候出的情分最是纯挚,忠心耿耿自不必说,哪像外头那些妖妖娆娆的,总叫人悬心。”
听她语气愤慨,陆夫人失笑摇头,却也认同:“秋月这孩子,确是老实本分的。”
“咦?表嫂,说起秋月,她如今住在哪里?”云婵故作好奇。
陈稚鱼抬眸看她,知她刻意在陆夫人面前挑起此事,并未卡顿,神态自然流露,眼中带着几分讶异:“那日你与她在小池塘边相遇,她竟未说?”
两人装了一早上的和睦,半句不提旧事,此刻陈稚鱼陡然扯破这层薄纱,倒叫云婵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缓过神。
陈稚鱼未急着看她片刻失神的模样,转而看向陆夫人,笑意温和:“落芳斋还在修缮,秋月暂且住在后罩房,起初她总爱闷在屋里,儿媳劝了好几回,才让她肯出门走走,前几日大雨瓢泼,见她许久未归,儿媳出去寻时,正撞见她与表姑娘在池边说话呢,当时雨势又急又大,怕她们受了寒,便将她先带回了止戈院。”
云婵笑意微敛,看她装得辛苦,若非是还有所图,眼下急不得与她就这么撕破脸,她定要狠狠刮下她这张千人面皮!
“那日雨大,我与她不过是寻常碰见,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她就走了。”她只能这般说。
陈稚鱼听了,才满脸恍然,道:“难怪了,这秋月是个本分的人,早知表姑娘这般记挂她,她应该主动去找你才对。”
云婵勾唇浅笑:“倒不必这么麻烦,不过我与她亦算是旧相识,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现在止戈院是表嫂当家,可能将她带出来说说话?”
陈稚鱼好似未听出她话里那句“表嫂当家”的恶意,只道:“当家不敢,只是多费些心罢了,秋月姑娘内敛本分,寻常都在后罩房里,便是想叫她出来,怕也不是那么的容易。”
云婵步步紧逼,丝毫不让,却又语气平缓,少了些咄咄逼人之态:“只要你这个当家夫人发话了,她又怎敢不从?她呀,就是胆子太小。”
话音落下,那陆夫人也跟着说了句:“婵儿说的是,秋月身份所限,又本性纯真胆小,你作为她的主母,你若不发话,她也不敢轻易走动。”
“是,儿媳明日来请安,就将她也带来。”陈稚鱼顺畅接话,没有半点停顿,面上也无半点不悦。
云婵勾唇轻笑,心底暗自得意,陆夫人收回目光时从她脸上扫过,看清她那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神色一怔,心里一默。
等到陈稚鱼离开,屋里恢复平静,陆夫人看着云婵,声色沉沉,道:“在你表嫂面前,为何突然谈起秋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