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入内诊脉时,陈稚鱼自去旁侧空厢房等候,未近陆曜寝房半步。倒是木婉秋立在寝内,进退两难——方才徐三娘一进门见了她,便淡淡吩咐:“此间需人守着,姑娘且在此等候。”
陆曜望着眼前这位长辈,虽不知其医术深浅,仍依言递过手腕。指尖刚触脉枕,便觉对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他坦然受之,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些,不露半分局促。
徐三娘先细察他头上伤口,半晌才开口问:“近日可还晕眩、呕吐?”
“不做大动作,便无大碍。”陆曜答得平静。
徐三娘颔首,目光扫过他眼底,又问:“听闻近四年事,你都记不清了?如今印象最深的,是哪桩?”
陆曜看向她,神色添了几分茫然:“有何不妥?我只是忘了些事,并非全忘。”
徐三娘挑眉,缓声道:“依我看,倒不似离魂症,反倒像痴呆之兆。起初只忘前几年事,若头部淤血日渐凝结,久了怕是要忘得更多。”
陆曜闻言一怔,深邃眼眸紧盯着徐三娘,似要从那平静神色里寻出些别的情绪。可对方语气寻常,竟似只是随口论断。
“您莫要说笑了。”他沉声道,“除却需静养、失了段记忆,我自觉身子无虞。”
徐三娘忽然问:“你是大夫?”
陆曜霎时闭口,眸色沉沉压了下去。
见他这般脸色,徐三娘起身收拾药箱,道:“陆大少爷还是莫要掉以轻心。伤在头部,任何变故都可能发生。”
她将药箱背好,又道:“我今日来,原是为看你伤势。如今瞧着,这病非我能治,大少爷多保重吧。”
陆曜沉默片刻,终是道:“……多谢。”
徐三娘未多停留,转身便走。她离了寝房,径直去找陈稚鱼。木婉秋在门外待了片刻,才敢进屋。见陆曜脸色黑沉,她犹豫着开口:“这……莫不是她医术不精,诊错了?”
毕竟陆曜身子如何、记不记得事,他们最清楚。她只能猜,是陈稚鱼那师父本事有限,没瞧出实情。
陆曜吐了口浊气,胸口闷着股火气:“不精?我看是故意的。”
木婉秋默然——她其实也觉得是故意的。好好的提什么痴呆,倒像是含沙射影骂人。
“陈稚鱼呢?”陆曜忽然问。
木婉秋反应过来:“在旁侧空房等着。”
陆曜皱眉:“她没过来?”
木婉秋摇头。
恰在此时,会心走到木婉秋身边,低声道:“陆少夫人同那女大夫走了。”
木婉秋抬眼去看陆曜,见他脸色愈发难看,只得轻叹了声,转身朝外走。
会心看了眼陆曜,连忙跟上。
出了止戈院,她便得意起来,撇着嘴道:“还当是什么厉害师父,原来就是个赤脚大夫!连忘忧水的痕迹都瞧不出,我还以为陈稚鱼身边能有什么能人呢。”
木婉秋冷冷瞥她一眼:“我瞧着,你比我更厌恶她。”
会心哼了声,眼神里淬着阴狠:“我何时在谁手上吃过这等亏?她一个贱民出身,竟也敢对我用刑……”
“会心。”木婉秋骤然打断她。
会心顿住,蹙眉看她。
“我劝你,莫要对她动歹心。”木婉秋语气沉了些,“你的主子,恐怕不希望她出事。”
会心闻言,忽的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满是讥讽,字字带着尖刺:“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贱躯,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主子非但不会怪我,反倒要夸我办事利落。对了,今夜我替你打掩护,主子要见你。”
木婉秋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头看向她,眸中满是惊色与急意:“既如此,为何不早说?”
会心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早说?有我在,还能叫你露了行迹不成?”
木婉秋胸口像是堵了团棉絮,心乱如麻。她朝前大步走了数步,才硬生生停住,转过身时,眼底已凝了怒意,死死盯着会心那张嚣张的嘴脸,声音冷得像冰:“会心,你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婢子,也敢对我颐指气使!我劝你莫要太张狂,否则,迟早落得个不知怎么死的下场!”
可会心半点没被她的怒呵镇住,反倒仰起下巴,满脸轻蔑地嗤笑:“木家眼看就要倒了,还不知是谁会先死呢。”
啪!啪!
两声脆响接连响起,木婉秋眼眶泛红,气得浑身发颤,扬着的手还停在半空,咬牙骂道:“贱人!”
会心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眼中迸出怨毒的光,她猛地抬头瞪向木婉秋,声音尖得像淬了毒的针:“你敢打我?木婉秋,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高高在上的木家小姐吗?如今不过是主子身边的一颗棋子,也配动手打我!”
木婉秋气得指尖发颤,方才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掌心此刻也泛着麻意。
她看着会心那副恨不得噬人的模样,强压下翻涌的怒火,冷声道:“我便是落了难,也轮不到你一个婢子来置喙。今日这两巴掌,是教你懂懂规矩——主子面前,你还没资格耀武扬威。”
会心冷笑一声,猛地放下捂脸的手,脸颊上的红痕清晰可见,却更显狰狞:“规矩?在我心里,主子的话才是规矩!你以为主子留着你,是念着旧情?不过是瞧着你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罢了!等木家彻底倒了,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说着,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阴恻恻的:“更何况,你以为你和主子的那些勾当,能瞒多久?若我哪天心情不顺,在陆大少爷面前多嘴一句……”
“住口!”木婉秋眉梢猛地一跳,厉声喝断她,眼底慌乱再也藏不住,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襟。
会心见她这副失了镇定的模样,脸上得意更甚,故意抬手拂了拂衣袖——那衣料干净平整,本就无半分尘埃,此举不过是刻意挑衅。她慢悠悠晃着步子,语气拖得绵长:“怎么?这就怕了?”
木婉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乱绪,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满是寒意:“怕?既已走到这步田地,我早没什么可惧的了。会心,你莫忘了,你的身契还捏在我手里。你再敢出言不逊,我便是将你发卖了,或是寻个由头处置了,你的主子,也未必会为你寻我麻烦。”
会心脸上的得意霎时僵住,脸色骤变,定定盯着木婉秋,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你不信?”木婉秋挑眉,语气更冷,“你真当没了你,我便不能与他联系?”
这话如针般扎进会心心里,她紧抿着唇,方才的嚣张气焰散了大半,心底竟真的闪过一丝慌乱——她虽得主子几分信任,可终究只是个婢子,若木婉秋真要动她,她未必能讨到好。
“这世上,我木婉秋只有一个,”木婉秋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威慑,“可‘会心’这样的婢子,却能有无数个。你并非不可或缺,真想碾死你,你连与我叫嚣的命都没有!”
说罢,她冷冷瞥了会心一眼,见对方脸色发白、再无半分气焰,知道已将其震慑,便不再多言,转身踩着裙摆,径直朝自己住处走去。
原地只余下会心一人,她望着木婉秋的背影,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底满是怨毒,却再不敢追上前去。
……
不远处的回廊阴影里,魏风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待木婉秋与会心各自离去,他才悄然隐去身影,不多时便到了合宜院。
恰逢陈稚鱼使人唤他,魏风入内后,便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一禀明——他耳力超群,二人争执的字句,竟无一句遗漏。
陈稚鱼闻言,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竟这般毫无避讳,这些话岂是能随意说的?”
魏风摇头,沉声道:“依属下看,那会心十分傲慢,似是胸有成竹。她这般有恃无恐的性子,恐怕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人暗中盯着。”
陈稚鱼轻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她自然想不到。毕竟你家主子先前对她信任有加,还放任她在府中行事,想来她早已觉得,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魏风听她语气带了几分不满,稍觉尴尬,忙上前一步表忠心:“少夫人莫要生恼。主子未出事前便曾吩咐过,少夫人于他而言,如同一体。陆家暗卫,亦会无条件听从少夫人的命令。”
陈稚鱼脸色稍缓,对他温和颔首。可笑意刚漫上唇角,她神色忽然一凝,仿佛有灵光闪过,眼中渐渐浮出恍然之色。
魏风见她似有思绪,便悄然退下。他刚离开,徐三娘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着一脸顿悟的徒弟,问道:“这是想到什么了?”
陈稚鱼定了定神,对师父笑了笑,缓声道:“我如今才明白,那会心对我没由来的恶意,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哦?怎么说?”徐三娘好奇追问。
“是由爱生恨,被执念冲昏了理智。”陈稚鱼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她对我的厌恨,说到底,是因她对我无可奈何,只能将满心怨怼,都撒在我身上。”
徐三娘听得眉头微蹙,仍是不解:“这话说得,倒叫我越发糊涂了。”
陈稚鱼没有细说,一个女子对一个女子与生俱来的恶还能是什么。
只怕她对她的主子,不止是忠心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