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和文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不可思议。
难道他们的娘真的又找了一家?
钟文松蹲下身来,和蔼可亲地问小男孩:“小朋友,你认识这个奶奶吗?”
聂大梅的头垂得更低了。
小男孩咬字不清地说:“印识啊,奶奶在我们家吃过饭啊!”
男孩的妈妈看了看他们,一把扯着孩子的手,说:“我们走,和他们这不孝顺的人说什么!”
钟文松和文顺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得莫名其妙,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孝顺的人”?他们都不认识她,她这话是从哪说起的呢?
于是小燕拦住了她:“咱们认识吗?什么我们是不孝顺的人?你说明白些,我们怎么不孝顺了?”
年轻女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反问她:“你们是这个老大娘的儿女吧?”
小燕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
年轻女人语带嘲讽:“看你们一个个穿着打扮,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啊!”
说着又指着昊宸开过来的小货车,“这车也是你们的吧?可惜啊,看着人模人样的,连老娘都不养!”
她也是个讲究人,没说他们是“人模狗样。”
几个人更是一头雾水,他们什么时候不养老娘了?
都说童言无忌,小男孩不等他妈妈说下去,便抢着说道:“你们还真的是太不孝顺了,你们都不知道吗?老奶奶经常来我们这里要饭呢?”
小男孩稚嫩的话像一颗炮弹,骤然从天而降,让毫无防备的四个人被炸裂的弹片直接击中了脑袋,炸没了脑浆,只剩下空白。
文顺最先反应过来:“你……你……你说什么?”
他哆哆嗦嗦地问。
半晌,小燕也稳定了心神,她盯着聂大梅:“娘,你给我们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正说着,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在他们所在的诊室门口停了下来。
他手里拎着的破化肥袋子里,里面疙疙瘩瘩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装了半袋子。
他把破袋子扔到聂大梅跟前,说:“老太婆,这个是你的吧?”
袋子落到地上,仿佛在印证刚才那个年轻女人的话,散着的口子里,滚出了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黑不溜秋的干瘪的馒头。
小燕哭了起来,不顾聂大梅身上有伤,摇晃着她的身子:“我的娘啊,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要饭啊!”
“我平时三十五十的,也没断给你钱啊,咋就把你给逼到要饭这一步了呢?”
聂大梅看着小燕哭,还是不开口。
经过大王庄村委干部的调解,狗的主人承担了聂大梅的医药费。
还给她打了狂犬疫苗,另外又给她拿了一百块钱,作为营养费。
打疫苗的时候,聂大梅不想打,她说人老几辈子,狗咬人的多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疫苗,也没见被咬的都变成疯狗。
小燕气得无语:“你忘了我们村里的事情了吗?咬你的狗要是携带的有狂犬病毒,你不打疫苗,就会传染给你。你一发病,也会传染给别人。”
“和我们村里的那个病一样,一传染上,就治不好了!”
小燕说的,就是在最近耸人听闻,人人谈之色变的艾滋病病毒。
邝金锁他们的村子,成了轰动全国的“艾滋病”村。
一个村子里的人,一大半都感染了艾滋病毒。
据说,都是卖血惹的祸。
上次邝金锁回去,回来后对小燕说,大龙妈已经入土为安了,大龙的爸爸也发病了,已经很严重。大龙的弟弟,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全家只有大龙没有被感染。
可是他还得照顾爸爸和弟弟,他们都携带有病毒。因此大龙的处境,也很危险。
为此,小燕在县人民医院生虎子的时候,还遇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产妇在生产前,要按例进行血液检查。
在给小燕抽血时,几个医护人员看到小燕的身份证上四平镇邝家村的字样,顿时紧张得如临大敌。
她们不光把橡胶手套在手上戴了三层,大热天的,还穿上了厚厚的防护服。
尽管小燕和邝金锁一再向她们解释:他们夫妻俩从来都没有卖过血;这几年也没有在村子里住,并没有和村民们接触过。
几个小姑娘还是连防护服袖子和橡胶手套的接口处,都用橡皮筋束得紧紧的。
谁让他们来自全国闻名的“艾滋病村”呢!
直到血液检测报告结果出来,负责小燕生产的医生和护士,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后来邝金锁还得意地对小燕说:“你看看危不危险,那天要是我晚去一步,咱这个家就算完了!”
其实他不说,小燕每次想起来,也是一阵阵后怕。
几个人把聂大梅扶到车厢里,昊宸开车往回走。
在路上,钟文松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娘,我想知道,你是粮食不够吃吗?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讨饭?”
一声“娘”喊出来,连钟文松自己都惊呆了。他都多少年没喊过这声“娘”了?
聂大梅也听到了他喊的这声“娘”。
好像是从他十五六岁起,他就没再叫过自己一声“娘”。
聂大梅还记得,当初他入赘坡李庄时,他爹专门给他说,让他临走前“去给你娘说一声”,他都没有搭理自己。
如今为了问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去讨饭,他主动叫了这声“娘”。
聂大梅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也许是钟文松喊的一声“娘”,勾起了她几十年的委屈。
这一开口,就说出了很多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她哽咽着:“小七个孬孙,几年了都不知去向,是死是活你也让家里知道一声啊!扔个媳子带两个孩子在家里,一个个的哪个能缺了吃穿?”
“你们平时谁给我的钱,我也不敢乱花,都攒着……趁农闲时没事,我就出去,讨一点是一点。”
“我想攒些钱,以后好给珍珍去大医院里再看看。”
“……她被钟文梁那个畜牲……医生说以后会有影响……她才十来岁,不能就这样毁了一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