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府中略坐了片刻,眼看日头西移,桑知漪便告辞出来。
国公夫人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务必小心行事,出门不可离了夏莺、秋蝉二人。
桑知漪一一应下。
马车启动,车轮滚过青石官道,发出辘辘声响。
桑知漪端坐车内,襄苎陪侍在侧。夏莺、秋蝉两个则姿态利落地守在车辕左右。
随着卫国公府的门庭渐远,车厢里暖热的气息也缓缓沉淀下来。
襄苎觑着桑知漪沉静的侧脸,才终于小声问出口:“小姐,徐家那边……”
这几日的平静,也让这小丫头心头惴惴不安。
“一时风平浪静罢了,”桑知漪目光透过纱帘望向外面街道流动的景致,声音平静,“徐雯琴那个人,吃了那样大的亏,绝不可能就此作罢。她必在暗处等着,等我松懈,等我落单。”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沉,“记着,从今日起,对外只称秋蝉是我新买的粗使丫头,夏莺是我母亲那边远房亲戚来投靠的。”
明暗两线都需扎稳。
“是。”襄苎心头凛然,赶忙应下。
又悄悄掀起帘角看了看外面那两个挺直端坐的姑娘身影,低声问:“这二位姐姐的功夫,能对付得了……”
桑知漪目光扫过夏莺秋蝉在外挺得如标枪般的背影,她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头,指节却分明是习惯紧握兵器的痕迹。
想到谢钧钰远在烽烟地还如此费心安排,她眼中掠过一丝感动:“人是他送回来的。”
这个“他”字,重逾千钧。
襄苎张了张嘴,满眼恍然,随即便是放心的笑意漫上来,用力点头:“懂了懂了!谢公子挑的人,那肯定顶顶厉害的!”
桑知漪不再多言,重新靠回软垫,阖上双眼,似在养神。
车厢微微颠簸,她却觉得脚下前所未有的稳妥。
前世如飘萍浮沉,今生终有依托。
路要自己走,但并非孤身跋涉。
马车轻快地转过街角,驶向桑府的方向。
……
翌日。
桑知漪照常来到卫国公府陪卫国公夫人聊天解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青瓷茶盏温润的边沿,听着卫国公夫人絮絮叨叨说着府中琐事,心思却有些飘远。
卫国公夫人是谢钧钰的母亲,那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如今正在边关浴血。
她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桑知漪便时常过来陪她说说话,宽慰几分。
厅堂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气氛安宁,直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知漪抬眸,正对上白怀瑾走进来的视线。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常服,身形挺拔,步履从容,目光在触及桑知漪时,似乎微微顿了一瞬。
“怀瑾来了。”卫国公夫人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快坐。正和桑姑娘说起你呢,你就到了。”
白怀瑾向夫人行了礼,目光转向桑知漪,语气寻常:“桑姑娘也在。”
桑知漪放下茶盏,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夫人,时辰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她对着卫国公夫人温婉一笑,“改日再来陪您说话。”
卫国公夫人有些意外,但也不好挽留:“也好,路上小心些。”
桑知漪微微颔首,没有再看白怀瑾,转身便向外走去,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白怀瑾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厅门拐角,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沉。
他很快收回目光,温言与卫国公夫人交谈了几句,关切地询问谢钧钰近况,安抚着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
片刻后,他才从容告辞。
一出府门,白怀瑾脸上那点温和的客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府前街道,一眼便看见桑家的马车正停在几步开外,车夫已放下脚凳,桑知漪正扶着侍女的手,准备登车。
“知漪!”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桑知漪耳中。
桑知漪踏上脚凳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阳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轮廓。
白怀瑾几步便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看着她,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打了徐雯琴?”
桑知漪终于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怎么?白公子是来替你的好表妹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白怀瑾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可能站在徐雯琴那边。”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却疏离的眼眸,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想起了前世,徐雯琴那些看似无心的挑拨,如同细小的毒针,一次次扎在他与桑知漪之间,累积成难以逾越的鸿沟。
误会如同藤蔓般疯长,最终缠绕窒息了所有温情。
今世,桑知漪对徐雯琴动手,绝不会是因为他白怀瑾。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
前世那个对他毫无保留,带着偏爱与信任的桑知漪,已经不在了。
是他亲手弄丢的。
他压下心口翻涌的涩意,话锋一转,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探究和轻松。
“我只是好奇,”白怀瑾微微挑眉,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你打架……是什么样子?吃亏了没有?”
桑知漪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微一怔。随即,她嘴角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打得很爽快。”
语气坦然又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没吃亏。”
“没吃亏就好。”白怀瑾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悦耳,似乎卸下了某种紧绷,“看来,桑姑娘这是要走女中豪杰的路子了?”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紧接着,仿佛不经意地抛出了真正的意图,“既然如此,我再拨两个护卫给你。”
桑知漪眉头瞬间蹙起,拒绝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不必……”
“听我说完。”白怀瑾打断她,语气变得郑重,“只为保护你的安全。他们只在你出府时暗中跟随,极其隐蔽,绝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更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刺探你的任何事。”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的诚意,“若你觉得不妥,或日后不喜,随时让他们回来,我绝无二话。”
白怀瑾看着她清冷的眉眼,心底那份沉甸甸的不安再次翻涌上来。
晋王在朝中虎视眈眈,徐雯琴那偏执的性子,吃了这样大的亏,报复几乎是必然的。
他想起前世桑知漪不明不白的“病逝”,那绝不是意外!
所有线索都隐隐指向徐雯琴和她背后可能存在的黑手。
那个女人,手段阴狠,毫无底线,什么肮脏事都做得出来。
他不能再让她处于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中。
甚至荒谬地闪过一个念头:若可以,他恨不得亲自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但他立刻压下了这个冲动。
前世,他便是太自以为是,擅作主张地安排她的一切,以为是为她好,最终却将她越推越远。今世,他学会了尊重她的意愿。
即便再担心,也要先问过她。派护卫,是保护,更是他心意的表达,但决定权,在她手中。
桑知漪沉默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关切和担忧不似作伪,那份郑重其事的保证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
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也明白他口中并非虚言。徐雯琴的疯狂,她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多一层防备,并非坏事。
“他们……”桑知漪终于开口,声音清冷依旧,问得却很实际,“真的很隐蔽?”
“我保证。”白怀瑾斩钉截铁,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只会是你影子的一部分,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桑知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映得他眼底的情绪清晰可见。
是纯粹的担忧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让步。
她最终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白怀瑾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
她同意了。
不再是前世那个需要他全盘掌控,也甘愿被他全盘掌控的柔弱妻子。
她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准则,外柔内刚,界限分明。
这让他安心,也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失落感更甚。
她真的不再需要他了,至少,不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保护。
“明日,他们会到你府外候着。”白怀瑾的声音温和下来。
桑知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知道了。
她转身,扶着侍女的手,动作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白怀瑾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缓缓启动,辚辚的车轮声碾过青石板路,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脸上那点因她同意而漾起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迅速消失无踪。
阳光落在他俊朗的脸上,却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卫国公府。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气息,与卫国公府门前的尘土味混杂在一起。
车轮留下的浅浅辙印,很快被新的足迹覆盖。
暗流从未止息,而新的棋子,已悄然布下。
……
桑知漪刚踏进护国公府的花厅,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知漪姐姐!”鹿寒仰着小脸,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控诉和浓浓的好奇,“你骗人!”
桑知漪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低头看着这个才到自己腰际的小不点,有些莫名:“我骗你什么了?”
“你教我不许欺负人!”鹿寒的声音清脆响亮,“可你自己打人了!我都听说了!你把那个坏女人打跑了!”
他口中的“坏女人”,显然是指徐雯琴。
桑知漪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没有半分被小孩子质问的窘迫,反而很坦然地点点头:“嗯,我是打人了。”
鹿寒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干脆,小嘴微张,愣了一下,随即追问:“打得凶不凶?她是不是哭得很惨?”
桑知漪看着他亮晶晶、写满“快告诉我细节”的眼睛,有些好笑,但还是认真道:“打人不好,小寒。姐姐那样做是不对的,你不要学我。”
“我知道打人不好!”鹿寒立刻接话,小眉头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他盯着桑知漪的眼睛,突然换了个问题,语气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郑重:“那……知漪姐姐,你打得痛快吗?”
痛快?桑知漪脑海里闪过徐雯琴那张扭曲的脸,还有那清脆的巴掌声,以及对方狼狈后退的模样。
她唇角不自觉向上弯了弯,轻轻“嗯”了一声。
鹿寒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像两颗小星星,又急切地问:“那下次她要是再欺负你,你还打不打她?”
桑知漪被这孩子气又执着的问题逗得差点笑出来,她看着鹿寒,刚想说什么,却见小家伙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大人的口吻,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说了,人活一口气!该出手时就出手!自己痛快最重要,管别人怎么看呢!”
他努力挺起小胸脯,试图复刻他爹护国公鹿鼎季说这话时的豪迈气势,奈何身高和奶音让这气势打了大大的折扣,只剩下一股子惹人疼爱的认真劲儿。
桑知漪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才六岁,却努力用他稚嫩的理解来开导她的小小身影。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散了这些时日因徐雯琴带来的阴霾。
原来被一个孩子如此坚定地维护着,感觉是这样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鹿寒柔软的发顶,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小寒说得对。谢谢小寒。”
鹿寒被揉了脑袋,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但嘴角却高高地翘了起来,显然非常满意。
……
三日后,护国公府小公子鹿寒七岁生辰。
京城顶级的太白楼,今日三楼整个被包了下来。
护国公鹿鼎季一身墨色锦袍,更衬得身姿挺拔,气势沉稳。他坐在临窗的雅座旁,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正襟危坐的儿子鹿寒。
小家伙今天穿了身喜庆的红色小袍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努力维持着小大人的严肃表情,但那双时不时瞟向楼梯口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雀跃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