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麟泣烟
(一)香纹诡气
弘治三十一年孟冬,京城的寒风裹着沉水香,卷过“百香楼”的紫檀门,将门前的青石板熏得发暖。
楼内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沉香的烟与龙涎香的雾缠在一起,托着尊半尺高的香麒麟——麟身由百种香料调和的香泥塑成,黑如墨、润似玉,最诡异的是额间“香火永续”四字,笔画间泛着种幽紫的烟光,像将阴燃的香灰混进了香泥,凑近闻,有股甜腻的暖香,深处却藏着丝若有若无的腥,不像上等合香该有的清透。
“谢先生,这是香楼楼主香瑶献的‘镇魂香麟’。”林羽的铁链缠在香笼的提杆上,外面罩着件香工的素色棉袍,链环被香雾熏得发亮,“说是从唐代法门寺地宫出的‘佛前供品’,要献给礼部祠祭司,作‘天下信众归心’的象征。可这半月,楼周边属火的童女已失踪九个,都是在楼里学合香的小香童。”
谢明砚的指尖抚过香麒麟的“火”字。那烟光太过凝滞,香泥的纹理却在字边缘突兀地收紧,像被某种温热液体浸润后强行塑形的,指甲轻轻刮过字尾,沾了点幽紫的粉末,凑近闻,甜香里裹着腥气,混着沉香的醇厚,像用苏合香粉混着童女血、龙脑香熬的——比漆麟的“漆麟脂”更阴柔,竟用合香的馥郁掩了血的腥气。
莲禾站在暖阁的博古架旁,手里捏着块从金漆坊捡的漆麟碎渣,指腹被香粉染得发黏。她的夹袄里揣着片漆树叶子(是漆娃哥哥的遗物),叶缘扫过架上的香盒,却死死盯着香麒麟脚边的银匣——里面堆着些孩童的香具,有小香铲、香篆模,都是失踪孩子的物件,被香瑶说成是“香麟显灵,童女自愿献香”。
“这字不对劲。”莲禾的声音被香雾泡得发柔,带着冬日特有的温软,“我听老漆匠说,香泥的纹路是顺着揉捏的力道走的,松缓自然,哪会有这样板正的字?而且这紫烟……像我在蚕乡见过的蚕蛾翅色,是血混着香灰燃尽的颜色,只是多了层香脂的甜腻。”
楼后传来个老香婆的呜咽:“香娃啊……你就来楼里碾点香粉,怎么就没回来……婆给你绣的香袋,还在香笼里呢……”她怀里抱着个丝绣香袋,袋口绣着朵小小的香花,是失踪童女香娃的记号。
林羽往暖阁后的调香室瞥了眼,墙角的香瓮上贴着张杏黄纸,画着只香麟,与香瑶的香麟、漆玄的漆麟纹路同源,只是香麟的眉骨处,点着颗芝麻大的紫痣——是香瑶与莲家旧部勾连的暗记。“香瑶原是漆玄的师妹,最擅‘血香合调’,据说她能让香泥‘燃字显灵’,其实是用了莲家秘传的‘香麟脂方’。”他压低声音,“今早我在楼后的废香灰堆里,看见件孩童的夹袄,衣角沾着幽紫的膏状东西,烧着后有血石脂的焦味,混着龙脑香的清苦。”
(二)香房秘辛
三更的百香楼,只有碾香的“簌簌”声和漏风的“呜呜”声,混着香炭的“噼啪”响,像首甜腻的夜曲。
谢明砚三人借着香雾的掩护,往楼后的“秘香房”摸去。走廊的地板铺着香蒲席,却在第三席下露出块松动的地砖,林羽用铁链勾住砖缝,猛地一拽,露出道仅容半人的香道,道壁沾着些幽紫的香粉,与香麒麟字间的烟光如出一辙。
秘香房的门虚掩着,谢明砚扒着门缝往里瞧,喉头骤然发紧——
十几个香缸靠墙而立,缸口盖着锦缎,掀开的缝隙里,浮着层幽紫的香沫,几个穿素衣的香工正用银勺舀着缸里的香泥,往新塑的香麒麟上抹。原本灰黑的香泥,被抹过的地方瞬间显出“香火”二字,幽紫的烟光顺着香纹蔓延,像活过来的紫蛇。
房中央的香案上,绑着个穿粉布袄的女孩,约莫九岁,手腕被香绳勒出红痕,血顺着绳结滴进个银碗,碗里盛着刚调好的香泥,血珠坠进去,竟泛出幽紫的光,被香工用金勺舀着,往“香麟”的眼眶里填,那双眼瞬间亮得像两颗阴燃的香炭。
“香楼主说了,这娃属火,血里带‘香气’(从小在香楼长大,身上有百香)。”个面白的香工举着香刀,在女孩面前晃了晃,“用你的血混着‘香麟脂’(苏合香粉拌童女血、龙脑香熬的),字里的紫烟能‘燃三日不熄’,保咱们得祠祭司青眼,垄断天下香品生意!”
女孩突然剧烈挣扎,香绳在案上“咯吱”作响。“你们是妖精!”她的声音被香帕堵着,含糊却尖利,“我看见你们把前几个姐姐的骨头烧成香灰,拌在香泥里!我姐就是这么被你们害死的!”
面白香工的脸沉了沉,猛地拽起女孩的头发,把她的手往银碗按:“小蹄子再多嘴,就把你扔进香炭盆,让香灰裹着你的骨头,跟你那多嘴的姐作伴去!”
女孩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碗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香木刻的蝶,是她姐用檀香木削的,前日还别在她发间,被香瑶的人抢走时掰成了两半。
(三)刀破香魂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寒鸦般窜进秘香房,短刀劈断绑着女孩的香绳时,面白香工的香刀正好刺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银碗,“哗啦”一声,满碗的幽紫香泥泼了香工一身,那些混着血的香麟脂粘在他脸上,像敷了层紫烟膏。
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另外两个香工的脚踝,猛地往香缸拽,两人“扑通”摔在地上,撞翻了香缸,香麟脂溅得满地都是,在炭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条扭动的紫蛇。
谢明砚抱起吓傻的女孩(正是老香婆的孙女香娃),往房外冲,却被从里间出来的香瑶堵住了路。她穿着件绣香麟纹的云锦袍,左眉骨的紫痣与香瑶的漆痣、柳璃的琉璃痣同出一辙,手里把玩着个指节大的香麒麟,麟眼的烟光与“镇魂香麟”的如出一辙。“又是你这搅事的!我漆师兄的‘香术’,轮得到你管?”
“用童女的血染香麟,也配叫‘香火永续’?”谢明砚将香娃护在身后,冷声道。他认出那香麒麟的纹路,与香瑶的漆麟、柳璃的琉璃麟同源,只是把鳞甲换成了香片,边缘印着个极小的“莲记”香印——莲家的血网,竟织进了甜腻的香雾里。
香瑶的脸涨成青紫,从袖中抽出柄香木匕首就刺过来:“敢坏我好事,让你变成香灰,撒在楼前的香地里!”匕尖带着龙脑香的寒气,谢明砚瞥见匕首鞘上的“莲记”二字,与盐运司的铜锁、苏州的玉鞘如出一辙。
缠斗中,谢明砚撞翻了房角的香箱,里面滚出本账册,页脚画着小小的香麟,香瓣数量对应失踪孩童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四岁,旁注着“血清甜,宜调香”。
“往楼后香窖跑!”谢明砚拽着香娃往房后冲,林羽的铁链缠住香瑶的腰,猛地往香案上撞。香瑶猝不及防,撞得头晕眼花,怀里的账册散了一地,被风吹进炭盆,纸页上的“香麟”二字在火里蜷曲,像无数个哭泣的脸。
香娃突然指着墙角的暗格:“我姐的工具在那!她藏了香瑶的账册……”谢明砚跟着她撬开暗格,里面堆着五具孩童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指骨被香灰裹得发灰,混在堆香粉里——是被调进“香麟脂”前的“料”。
(四)香散魂安
天快亮时,风停了,百香楼的香雾在晨光里渐渐散去,露出青灰色的瓦檐。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周御史派来的刑部主事,册上记着十二个属火童女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香麟,烟光点数与年龄对应,像串浸血的香珠。
“香瑶招了,她是莲家余党最后的末梢,原想借镇魂香麟讨好祠祭司,垄断官用香品,积攒银钱为莲家翻案铺路。”林羽用铁链捆着香瑶的余党,链环上的香麟脂在晨光里泛着幽紫,“老香婆带着香工去香窖救人了,说要把混在香粉里的骨渣都筛出来,好好埋在楼后的香樟林,陪着那些产香的老树。”
香娃抱着姐姐的香木蝶碎片,跟着老香婆往楼外走,小小的身影在香灰里踩出浅痕,像株刚冒芽的香兰。她突然回头,把那只丝绣香袋塞进谢明砚手里:“先生,这是我姐绣的,她说香是草木的魂,不该沾着人的血。”
谢明砚摩挲着香袋的柔滑丝面,指尖的温度仿佛能焐热香粉里的寒意。他望着暖阁里被碾碎的“镇魂香麟”,香泥上的幽紫烟光被晨露冲净,露出香木原本的浅黄,像无数个终于卸下伪装的灵魂。
莲禾蹲在百香楼的门槛旁,把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埋进香灰堆里,旁边摆着香娃的丝绣香袋、漆娃的牛角漆勺。“姐姐,香娃姐,你们看,晨雾把香烟吹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冬风送得很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我们的血合香了。”
让获救的孩子学合香,所制香品只熏花草,再无麒麟纹,最清透的那炉香,被老香婆点在失踪孩童的牌位前,说“让干净的香,陪着他们安息”。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市井,那里的货郎正挑着担子叫卖孩子们合的新香,竹篮里的香包绣着无纹的白麟,是香娃教他们绣的,说“这样的麟,才配跟着香风走”。
林羽解开铁链,链环在晨光里撞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趟跨越数省、染透香与血的麒麟追查,敲起最后的余韵。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京城的巷陌,只有那只丝绣香袋被谢明砚攥在手里,袋里的香灰里还沾着骨渣,像颗终于落定的泪。百香楼的风卷着残香掠过,仿佛在低声吟唱:所有以血伪造的芬芳,终会被清风吹散;所有被禁锢的童真,终会随着草木的香,飘向自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