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的就是医生!”
“……尤其要感谢这位苟医生!真的!太谢谢你了小苟医生!”
一个穿着得体、看起来家境不错的中年妇女,紧紧握着苟尚峰的手,脸上是真挚的感激。她旁边站着的是她康复出院的丈夫王先生,还有一脸笑意的儿子。
他们刚刚给神经外科送来了一面硕大的锦旗,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标准的八股文赞美。
锦旗是送给科室和苟尚峰的带教老师沈主任的,但王太太坚持也要当面感谢一下苟尚峰。
“要不是小苟医生那天晚上值班,及时发现了我们家老王瞳孔有点不对称,赶紧联系李主任加做了个急诊磁共振,发现了那个小的脑干出血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王太太现在说起来还有点后怕,“沈主任医术高明,您这学生也带得好啊!”
沈主任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心里对这个意外发现出血点的规培生也多了几分微不足道的印象。
苟尚峰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的感谢搞得有点懵。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只是按照常规,在做神经系统查体时,多看了一眼瞳孔,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就顺口跟上级医生汇报了一下,没想到……
“应该的,应该的,这都是我们分内的工作。” 苟尚峰也挂上职业假笑,心里却有点小小的波澜。
被病人真心实意地感谢,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虽然这锦旗跟他一毛钱关系没有,奖金也不会多一分,夜班也不会少一个……
“来来来,沈主任,小苟医生,咱们一起合个影!” 王先生的儿子拿出手机,热情地招呼着。
沈主任自然是欣然配合。
苟尚峰愣了一下,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甚至还偷偷用手捋了捋自己那万年不变的鸡窝头,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帅气(但实际上因为黑眼圈而显得有点滑稽)的笑容。
“咔嚓”
照片定格。
画面里,沈主任和蔼可亲,病人家属笑容满面,只有夹在中间的苟尚峰,笑容略显僵硬,眼神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开心?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病人家属,那面鲜红的锦旗被挂在了科室最显眼的位置。
苟尚峰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握手时病人手心的温度,心里那点小小的、虚无缥缈的成就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起一圈涟漪,然后迅速消失无踪。
短暂得如同幻觉。
这虚无缥缈的成就感,就像他现在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人生一样,抓不住,留不下。
他花了整整几个的来回穿梭,才有点搞清楚了自己身上这个位面bUG的规律:
简单到令人绝望——
只要他在这个文明的现代世界睡着,下一秒醒来就有可能出现在那个连厕纸都没有的、野蛮生长的大唐贞观年间;
而只要他在那个让他水土不服、精神备受摧残的鬼地方扛不住睡过去,灵魂又有可能被弹射回这个他熟悉的、痛恨的、却至少有外卖和空调的现代社会。
无缝切换,随机投放,不接受差评,无法申请售后。
睡眠,成了他穿越时空的唯一钥匙,偏偏这把钥匙还不受他控制,在他最不想用的时候强制启动,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候却又死活不来。
他在现代医院里最大的敌人——疲惫和困意,如今成了他跨越千年时光的筋斗云,只不过这云,十次有九次是把他往火坑里送。
时间在两个世界独立运行,互不干扰,但每次醒来,时空的骤变都像是一次强制格式化,让他的大脑和心灵反复经受着冰火两重天的考验。
这不,就在他发誓再也不当医生的那个大唐时间线的晚上(或者说,现代时间线的几天前?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那晚他刚骂骂咧咧、悲愤交加地在大唐睡着,结果眼一闭一睁,回到了现代宿舍。
本以为可以暂时逃离苦海,结果面对的还是排班表上那密密麻麻的夜班和永远还不完的信用卡账单。
然后,在现代又累成狗,睡着了,再次醒来……
就又回到了那个让他 ptSd 快要发作的大唐破茅屋。
紧接着,还没等他为自己这反复横跳的悲惨命运掬一把辛酸泪,那要命的、催魂般的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砰砰砰!”
“孙郎中!孙郎中在家吗?!快开门啊!救命啊!!”
“我爹……我爹他快不行了!!”
……
苟尚峰烦躁地扒拉着头发,几乎是梦游般地被人群簇拥着、推搡着,来到了现场——
一间比孙郎中家好不了多少的土坯房里。
屋子里挤满了人,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味、泥土味,还有濒死者身上特有的、微弱的酮味。
人群中央,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脸上是吓人的青紫色,嘴唇紧闭,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
一个老妇人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几个村民围在旁边手足无措。
孙郎中已经跪在病人旁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病人颈侧的动脉,又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怎么样了孙郎中?俺爹还有救吗?” 少年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地问道。
孙郎中摇了摇头,叹息道:“脉象微弱如丝,几不可闻,天庭晦暗,印堂发青,此乃‘厥症’,怕是痰迷心窍,气机阻滞,凶险!凶险呐!”
“那怎么办啊?” 妇人哭得更凶了。
孙郎中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摸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
“老朽先试着给他针刺人中、百会,看能不能开窍醒神……”
开窍醒神?
苟尚峰看着那几乎没有呼吸、明显处于心搏骤停边缘状态的病人,听着孙郎中这套理论,内心简直有一万头羊驼在咆哮!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典型的心源性猝死症状啊!你还在这儿讨论“痰迷心窍”?!还想靠扎两针救命?!
虽然他只是个神经外科的规培,虽然他对心内科的急救流程也忘得差不多了(毕竟考完执医和AcLS后就很少系统复习了),虽然他现在两手空空啥设备都没有……
但至少!他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扎针!
而是cpR啊!
“住手!” 苟尚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吼了出来,也顾不上什么尊老爱幼了,一把拨开正准备下针的孙郎中。
“后生?” 孙郎中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一脸错愕。
村民们也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苟尚峰此刻是骑虎难下。
他看着地上那个生命体征正在快速消失的病人,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茫然、期待、恐惧的脸,还有孙郎中那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悦的目光。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cpR?在这里做cpR?先不说他一个人能不能坚持,光是按压胸骨、人工呼吸……这些在现代司空见惯的操作,放在大唐,会不会被当成是疯子?
会不会被认为是亵渎尸体(虽然人还没死透)?
万一救不活,他会不会被愤怒的家属打死?
可是如果不做点什么,这个人必死无疑!
他刚刚才在现代享受了被病人感谢的、那么一点点的虚荣和满足感,难道转眼间就要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因为他知道但不敢去做的急救措施而逝去吗?
“我tm……” 苟尚峰狠狠地咬了咬牙,仿佛要把昨天发的那些誓言连同自己的胆怯一起嚼碎咽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一点。
“都别围着!让空气流通!”
他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喊道,开始指挥现场,“把他平放好!头偏向一侧!”
虽然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后生要做什么,但生死关头,村民们还是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指挥,七手八脚地把病人放平,清理了周围的空间。
苟尚峰跪在病人身边,伸手快速摸了一下病人的颈动脉搏动——几乎感觉不到!又试探了一下鼻息——没有气流!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没有除颤仪,没有肾上腺素,没有气管插管,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那套最原始的徒手心肺复苏术!
干不干?!
干!
……
哦不,不干他就白当了这几年的医学生和规培狗了!
他定了定神,回忆着教科书上的标准姿势,找到胸骨的位置,双手交叠,准备开始胸外按压。
就在这时,他看到旁边孙郎中和村民们那震惊、疑惑、甚至带着惊恐的眼神。
他知道,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一定是惊世骇俗的。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咬紧牙关,对着地上的病人,也对着自己那该死的、反复横跳的命运,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他手臂垂直,利用上半身的重力,朝着病人胸骨正中,开始了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
力道或许不够完美,但他按得决绝而用力。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以及胸骨按压时发出的、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所有人都被他这怪异的歌声和粗暴的动作惊呆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苟尚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活这个人。
他只知道,此刻,他是一个医生。
一个被困在大唐的、被迫营业的、但该死的,仍然是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