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我最熟悉的故事。
我小声地念着,翻动书页。
我:“可是某一天,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在一个满月的夜晚,伴随着从窗外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窗户外面竟然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的身影。‘你是谁?’公主问道。”
绫乃:“‘我是一位贫穷的乞丐。’那女孩从外面将窗户打破,朝着里面丢来了绳子,她大声地说道‘快爬上来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绫乃不知从何时起,来到身旁。
她所诵读的文段,自然地接上我正阅读之处。
我抬起头。已经脱下工作服的绫乃,正微笑着。她弯下腰注视坐在公园长椅的我许久。
我:“中……中午好。”
绫乃:“中午好,拉姆达先生。”
脸凑的稍近,我有些紧张。
我开始后悔当初单纯告知网名的行为了。这称呼奇怪到,连我自己都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之前的戒备心,现在已然不重要。
倒不如说,自己会开始对称呼锱铢必较就是双方关系拉近的又一例证。
总之,找个机会告诉她吧。
我叫“欧阳亚华”。
……
……
……
真是别扭啊,奥迈。
即使袒露真心,仍然留存着一丝永远无法消散的虚情假意。也好,这点上就算欺骗绫乃我也不会于心有愧。光是奥迈集团这四个字,就会给人带来不幸。
发愣片刻,我才意识到手中捧着的新版《月亮公主》童话书该送给绫乃了。
我:“这个……是送给你的礼物。”
绫乃:“哇!是新版的《月亮公主》!”
绫乃眼中闪着欣慰的光亮,接过这崭新的书,满怀期待地快速翻了一遍,随后将书本颠倒过来看了一眼封底。
绫乃:“啊?39块9,这也太贵了!我那本老的才卖15块。”
我:“物品的价值是会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的。”
绫乃:“是啊,也没什么奇怪的。总之,只要是先生您送的我就喜欢!”
她开心地将书塞进了包中。
相互问候过后,绫乃坐到我的身侧。
我们贴的更近——身体侧面接触着,仅仅隔了衣物。
绫乃:“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翻动着手中的口袋,绫乃的样子反倒有些慌乱。
绫乃:“给你!”
草莓面包。
即使刚刚吃过些东西,我还是果断接受了它。
我:“谢谢。”
坐在长椅上,吃着面包。话题中断,我们都不太敢说话只得相互偷瞟对方。终于,我打破了这份许久的尴尬。
我:“下午要上课吗?”
绫乃:“嗯。高一的课程还是很重的。”
我:“我记得你说自己已经成年了,可学生证上怎么还是高一?”
绫乃:“啊……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有段艰难的时间,休学过两年。我已经18岁了。”
绫乃抬头仰天,欲言又止。
绫乃:“不全是灰暗的记忆。那段时间,他陪伴着我一起度过着这样的中午,就像……你现在陪着我一样。”
她望向远方。
视线穿越层层叠叠的建筑群,一直延伸至地平线之外。
看绫乃怀念的模样,想必是段非常悠闲惬意的时光吧。
绫乃:“我好想回到过去。小的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大房子里面,妈妈的身体还是健康的,爸爸也不会去外面和陌生的女人过夜,而我也还拥有‘他’。后来妈妈生病了,爸爸就频繁地离开家,晚上也不回来,直到最后他根本不回家了,然后,我们的家也被一群陌生人收走了,他们说爸爸在外面欠了太多的钱。祸不单行的是,我也失去了‘他’。某一天,突然地,她在我的生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原本想顺势询问“那位朋友”更多讯息的我,一下子没了勇气。这是绫乃的伤痛,假如真是自己会错意。她记忆中的“那位朋友”根本不是我,那自己岂不是故意拿她取乐?
我害怕了。
不敢,我也不能这么做。
绝不可以让绫乃更伤心。
这件事成为自己的禁区。
我不明白这从何时开始。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过去的日子就让它过去吧。毕竟,时光是没办法挽留的东西。说起来,你的妈妈最近身体如何?”
绫乃:“自从先生您给我那1万块钱后,我给妈妈买了药,她只要能够正常服药,就能保证生活下去。至于康复,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我:“希望还是要有的,努力生活下去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妈妈提供更多帮助。让她早日康复。”
绫乃:“真的吗!?谢谢您!先生,你真是太好了!”
绫乃突然抱住我。
她是那么的欣喜,令我措手不及。
甚至身体的温度与心跳声,都感知得如此清楚。
见绫乃如此这般,我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我:“轻点……有些呼吸困难。”
我轻拍她的肩膀,提示她收敛些。
绫乃:“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救世主!”
赶忙坐直身子,绫乃继续开心地吃着面包。
绫乃:“我现在和妈妈住在出租房里面,房子很小很旧,但是水电和网络都有。”
我:“这只是最基础的生活条件啊。”
绫乃:“没办法,现在住的肯定是没办法,和我小时候住的大房子相比,但那个大房子已经被人收走了。我去过一些同学家玩,她们住的房子可能比我的出租房还要更加简陋!好几户人共用一个水龙头,共用一个卫生间,共用一个厨房,相比之下我家已经很不错了!”
这话看似乐观,却越听越觉得悲凉,这城市中有许多贫苦学生。即使绫乃这么说,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我:“如果大家都能过得不那么艰苦……也许,我应该好好去这些地方走走看看。能施以援手的话就献出一份力量吧。”
绫乃:“那先生你可能帮不过来。城市中所有人,那真是太多了。穷苦的人遍地都是!”
我:“我想要尽力而为,也许我的力量没办法改变整个城市,但如果能帮助到一小部分人,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她看着我,眼里闪着光泽,仿佛刚刚听到了什么让人欣慰的话。
绫乃:“先生……你,真的好像……他。抱歉,我又提到他了。”
我:“没关系。”
绫乃:“你刚刚说,想要帮助别人,让我想到很多事情……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
她的声音颤抖,能感受到她在极力忍受着要哭出来的腔调。
我:“我最近在苦恼帮助几位朋友的事情,当然,我也希望能够一直帮助你。只是,有些陷入迷茫。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除了花钱之外,一无是处的人。”
绫乃:“别这样说,先生,钱是能解决很多问题的!说来,你的朋友也遇到困难了吗?”
我:“不知该如何说起,与其说她们是遇到了困难,倒不如说困难从一开始就是存在的,伴随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方方面面。但目前到了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进退两难。”
绫乃:“我能理解这种感觉。在学校里,我也经常见到同学被欺负,我想要去帮助,可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有时候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出手,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将手盖到了我的手上,掌心的温度传到我的手背。
绫乃:“但我相信先生你一定会寻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的,帮助你的朋友们渡过难关吧!”
我:“谢谢,希望如此。”
绫乃:“我自己也被班上的恶霸欺负过,那是个……有钱人,没能考进私立高中,却在公立高中里面为非作歹,比如将同学堵在厕所里面喝拖把水,用还在燃烧的烟蒂烫同学的脸。有一次,我险些被他抢走单肩包,幸亏我们的体育委员及时出现阻止,不然我就要完蛋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父亲和校长有什么来往,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受到过任何惩罚。”
我:“太过分了。”
绫乃:“而我们的班主任……却处处袒护着他的样子。要求我们统一着装,统一发型,禁止携带手机,但这些规矩对于那个恶霸而言并不存在,他甚至可以在课上翘着腿打游戏。接下来的事情我并不知道真实性,只是听人讲过——那就是这个恶霸甚至跟学校里超过五位年轻女老师发生过关系,那些老师一直都袒护着他,并且某天突然穿上了奢侈品。”
有钱人的子女,没能考进私立学院,而在公立学校依着家庭背景关系为非作歹,这听上去十分可笑,但我并不意外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我觉得你不能再在这个学校久留了,也许我可以帮助你转学。”
绫乃:“不用不用,这学校离我家很近,我觉得这些问题我都能忍一忍。谢谢你,先生。”
我:“总之,不要勉强自己,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说。”
绫乃:“先生,你是大学生吧?我比较好奇,大学是什么样啊?”
我:“大学啊。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才贴切,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社会。会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会有阶层,会有合作也会有敌对。在那样的环境里不能懈怠,懈怠就会被淘汰。”
绫乃:“听上去和高中好像。”
我:“有些相通之处,但在大学里所见的会更多更复杂。也许你不会再看到明目张胆的恶霸,但你会见到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他们是可怕的,并且其中一部分未来会成为‘有用之才’。在大学里,你就已经能看见人们未来的命运了。即使是在同一座学府读书,有的人异常努力,未来却注定是劳苦的,而有的人浑浑噩噩混到毕业,也能有巨额的家产去继承。”
绫乃:“不公平……真不公平。”
我:“你未来想去哪所大学呢?”
绫乃:“我没有想法,甚至想高中毕业就出去工作,因为我需要赡养妈妈,大学的学费……很贵吧?总觉得是很遥不可及的事情。”
我:“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解决学费的问题,你好好努力学习备考吧。”
绫乃:“真……真的吗?先生……这未免太不好意思了!”
我:“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会帮助我的朋友们。”
她眼中泪光闪闪,擦拭眼角,吸了一下鼻子。
绫乃:“等以后再说吧!现在,先生你还是努力帮助你的那几位朋友们渡过难关吧!”
我:“好的。”
就这样,我们在公园中闲聊。从家庭聊到学校,校园霸凌,老师的私心,过期的食堂饭菜,无赖的家长,装模作样的评选……绫乃把她的个人生活,统统告诉了我。
大抵上,我能理解为何起初她会来抉择之街找“工作”了。生活不易,为了家庭她又怎会在乎那些街道的流言蜚语呢?不面临绝境,谁会不爱惜自己。
时间差不多到绫乃该回去上学的时候。纵然相谈甚欢,我们也不得不结束。看来,我心中的所困惑之处今日不会再有答案。
也好。
这些事假如绫乃不想谈,那就择日再说吧。待她自己想说。自然而然地,我便能知晓答案。
绫乃将午餐垃圾收拾进口袋。我犹豫片刻,打算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我:“对了,之前……也许是因为我对你还不太熟悉,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但现在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初步了解彼此了,或许是时候告诉你了。”
绫乃:“嗯?”
我:“其实我,叫欧阳亚华。以后你不用叫我拉姆达了,叫我欧阳就好。”
绫乃停在原地,定格般。
风起,风缓,徐徐高扬。
天边云在蓝上,画出白线流。
城市注视着我们,天空注视着我们。
风渗入我们的脸庞,风渗入我们的心。